梦里归人：沉默和酒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梦里归人
我父亲不抽烟，但好酒。他曾说:一天不喝酒，一身就难救。不过他倒有个好习惯，就是早饭不喝酒。事实上，他并不想这么做，这是对母亲坚持的妥协。其实我母亲性子柔弱，心里反对的事往往只是嘴上嘟嘟抱怨，但父亲喝酒这事，母亲的坚决就像是弱水化作了坚冰。面对呼呼袭来的寒气和锐气，我父亲却卸下一身刚硬，变为温水，融化坚冰。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这样被父亲攻陷的。
我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姑且读过高中。为什么这么说呢？他高一都没读完就卷铺盖走人了。但他却反以为荣，村里的同龄人就他一人上过高中。但在肚子常常打鼓的年代，哪里有什么闲钱去读书，更何况家里还缺少劳动力呢。这不，我的三叔刚读完小学就跑回家放牛；我的二叔熬到初二也灰溜溜地背着背篓跟着奶奶上山打猪食；作为老大，我父亲自然不甘于弟后，毅然接下爷爷手中的铁犁，开始了他一生的职业生涯。这时候，父亲喝酒了。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是用陈年的玉米酿酒的。通常是两三年的老玉米，脱粒之后被厚重的石磨盘碾成残肢，用簸箕去粉，然后哔哩吧啦地倒进黑色大铁锅里，一个个水泡嘭地裂开，白色的热气在半空升起一朵朵蘑菇。煮熟之后，洒上酒曲、拌匀、放凉，然后封存在一个黑色的大酒缸里。剩下的半年里，半人高的黑黝黝的大酒缸在黑黝黝的土墙角下黑黝黝地呆着。但父亲自不会黑黝黝地干等着，他每天都会到边上闻一闻、摸一摸，就像那时候的我按耐不住前往菜园翻一翻、看一看，黄瓜藤是不是又该吐出小黄瓜了。于是母亲常说:大小孩、小小孩。
我父亲自诩是个有文化的人，毕竟读过高中嘛。可是他醉酒之后，却不像李白，豪放、洒脱，反倒像个受气的小孩，躲在家里说人闲话。母亲颇为气恼，把家里的酒都藏起来，甚至有时深藏于三尺地下，却还是挡不住父亲灵敏的嗅觉。他跟我说，在村里走一遍，哪家有酒，有什么酒，甚至有多少酒，他能知道一二。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酒的江湖上混的，怎能不知这江湖的底细？
父亲自吹自己有一套饮酒规矩，比如什么独酌不必醉，众饮必长醉。但也许是我弄错了。否则，我怎么常常看到父亲在深夜的庭院里一人独自买醉？我怎么常常看到他从众人高举的酒杯里钻出来，独自回到风中零落的家？否则，他怎么常常看着渐渐长大的我渐渐叹息，正如我渐渐远去的跫音？
我14岁离开了家，跑到千里之外的县城读初中，一周或者两周回一趟家；后来，上了高中，变成一月或两个月回一趟家；近几年，到省外上大学，回家就更少了，一个学期甚至一年才回一趟家。所以许多嘘寒问暖都在电话里，但是鉴于长途，我们选择了长话短说，选择了太多的善意。前年的夏天，父亲查出了肝硬化，而我却被蒙在鼓里，直到放假回去，我才知道。但那时父亲已经出院了，在家休养。
我看到父亲的时候，夏天的骤雨如同轰炸着大地一样轰炸着我的心。他的脸骨上直接覆上一层菜黄色的皮，青黑无血，朗润不再，仿佛恶人的蚂蟥吮吸皮下的肌肉和血液。母亲告诉我，父亲咳了好多血之后才托一辆三轮车送往医院的。我看着父亲靠在柔软的躺椅上，睡着了，鼾声微微，那么甜，那么轻，而我却那么重，那么苦。那个曾经吃下十斤牛肉的身体可能再也承受不住十斤重量了。
可能是听到脚步声，父亲的眼皮从凹陷的眼眶里拔出来，黑色的眼眸映出从雨中走来的形象，他错愕片刻，旋即微微一笑。这笑容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已经定格了七年，只是略微破旧了，但我的辨识能力决不会因此而下降的。父亲说，不要责怪你母亲，是我不让告诉你的，你安心学习比什么都好。
父亲休养了一年。这一年，黑黝黝的土墙角下那黑黝黝的大酒缸结了黑黝黝的蜘蛛网，仿佛在守护着黑黝黝的角落，又仿佛在警示着偷酒的花蚊。这一年，父亲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身体已经恢复，甚至微微发胖。可这一年，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变得焦躁不安，变得斤斤计较，经常为一些鸡毛小事和乡村邻里对骂。一年后，父亲继续承包三亩香蕉地。他做了十年的蕉农，对香蕉的种植、护理等了如指掌。他可以从叶子颜色细微的变化判断出小香蕉是否遇了虫害。他快速采除花蕾时不用担心溢出的浓汁溅到蕉梳而掉价。他在花期就能判断出今年的收成。但是父亲不喜欢当蕉农，他想当评论家。不然，他怎么会在每晚七点，盯着32英寸彩色屏幕，颇有见解地点评每件新闻？不然，他怎么说出邻居大娘丢掉一只鸡的几种可能？不然，他怎么一有空就请几位蕉友一起评论老板的各种无耻一起喝酒？我清楚我写了什么，没错，他又喝酒了！
父亲又喝酒了，乡亲阻止不了他，两位叔叔阻止不了他，母亲也阻止不了他，而远在他乡的我变成了一张必定满是漏洞的蜘蛛网，在四季零落的风里，脆弱地飘。面对这张网，父亲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为自己辩解，“评论家”嘛，哪怕扯出如玛格丽特·杜拉斯说出“体力劳动(使男人)……倾向于饮酒”或者“酒精使人说话”这样令人可笑的理由来，这张网便被捅破。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沉默，黑黝黝的沉默。
韦斌益，笔名梦里归人，男，大学生，喜好哲学和经济学，爱读《红楼梦》和《瓦尔登湖》，擅长的体育是网球。在中国诗歌网发表有《西江月·镜月湖》、《影子》、《闷夏》、《生存是在深渊的孤独里 》、《黄浦江上行》、《沪》、《异乡人》等多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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