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峽雲深
這是借用朱偰先生游記裡的標題。他的游記堪稱近代以來第一家。在我心目中是唯一可以和徐霞客並列的人物。民國廿五年他作了一卷《入蜀記》。實在精彩。《三峽勝覽》放在第一篇。可惜他看到的三峽勝境我今日無法再見。只好讀其文遙思遠想耳。
“曉月中發自牛口灘。雲深穴暝。宿霧未收。五六里至巴東縣。縣倚山面江。當三峽之中。群巒合抱。怒流前橫。蓋深山幽谷中之僻縣也。再前過官渡口。鐵壁橫天。青障連雲。巫山十二峰。縹緲而來。十二峰曰望霞。曰翠屏。日朝雲。曰松巒。曰集仙。曰聚鶴。曰淨壇。曰上升。曰起雲。曰飛鳳。曰登龍。曰聖泉。山皆石骨嶙峋。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有窈窕如美人。有蜿蜒似龍蛇。縹緲秀逸。不可名狀。自峽中上望。十二峰不可悉見。所見八九峰。惟有一峰纖麗奇峭。即陸游所謂神女峰也。王漁洋詩云:‘十二峰娟妙。輕舟望是非。青天半雲雨。夕日亂煙霏。瀑水臨江合。神鴉出洞飛。朝雲無處所。應待楚王歸。’
巫峽在三峽中為最長。俗稱大峽。蜿蜒曲折。百四十里。山深谷幽。灘急水湍。其間巨石橫吞,銀潢倒瀉。飛雪奔雷。驚心怵目。將出巫峽。為巫山縣。有陽雲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大江。自西而望。聳然挺秀。城西三里許。更有高唐觀。宋玉《高唐賦》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即指此也。嗚呼。‘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高唐神女。豈夢思哉。更有神女廟。在箜篌山下。遠望雲山蒼茫。江流掩映。誦少陵詩‘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句。不禁感慨系之。”
今天從巫溪走到巫山。這些地方都把《山海經》裡的巫師們都當成自己的始祖。壁畫。雕像。到處都是。實則當然未必如此。不過拿來宣傳而已。剛上高速便又钻入雲霧之中。還好頂上青空尚在。
先不進縣城。往山裡的神女景區行進。聽說從七星村到望霞村修好了景觀公路。風景絕佳。此回便打算沿途而觀。從縣城的側面過河上山。便是無盡蜿蜒的山路。長江以一泓碧水平靜無波的方式呈現出來。正午的日光傾注其上。明艷照人。縣城則如蜂巢密集堆疊而上。兩岸群山雖說由於江面上漲百十來米而不再有老杜范石湖趙香宋他們所見那般重岩疊嶂隱天閉日。在今人眼裡依然是不可小覷。我們比古人有福之處在於。他們只是從低處的江面船上往兩岸仰望。而我們卻可經由陸路曲盡其妙。
雖說知道這條旅行公路肯定險峻異常。然親臨其地之後。仍然禁不住打個寒噤。雖然明明日光溫暖。上一回有這樣的感覺是在從中甸縣城往德欽飛來寺的路上。尤其是奔子欄以上。多數時間是臨深淵而行。饒是請來的白族司機大哥對這條道熟識無比。卻也不敢略為放松。
神女峰旅遊公路從一入第一座觀景臺時起。便是兇險之像。山多石少土。盡成猙獰模樣。雙向兩車道的路面雖極平整。卻全是在堅硬的石崖間硬打出來的空間。山勢陡峭。路也隨之陡峭。坡度和彎度都極大。事後回想。此路其實就是先下山至谷底。再攀升至另一峰峰頂這般一下復一上。
下谷之時。車如瀑布中之一葉輕舟。不得收束。無盡奔流。所喜者今日路僻人稀。好半天都無車無人路過。不禁有此山此路是我開的英雄豪氣在。不過豪氣止得一回。便返回到忐忑驚駭的狀態。
扶搖曲上到觀景臺第三。遠遠望見一位朋友坐在臺子盡頭荒草地上。日光裡。也信步走過去。禁不住大叫一聲。那位朋友回頭來似笑非笑。大約是笑我少見多怪。遠處白雲彌漫。和天際溶為一體。山峽高大磅礴。江水泱泱橫在最低處。雖有薄霧亦能清晰可見。坐在陽光裡荒草上。慢慢被眼前的大山大河發酵。
此後的見聞。愈見無邊恣肆。無奈一只禿筆寫不它不出耳。只好風前高誦老杜的句子: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