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娣:爸的心愿 | 就读这篇
爸的心愿
朱金娣
栾家荡村西头,大路边,小桥口,有锅儿家一分地。九十三岁的王国太,眼馋这块地,主动提出拿宅基地跟锅儿换地。王家早就在河西落了户,在锅儿家前面原来有三间五架梁老房子,空了多年,前两年宁通公路扩建被征用,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老房子拆了,公路扩建并没全占用到,耕耕耙耙,又是绿绿青青的一块菜地。
爸也一心惦记着锅儿家的那一分地。爸想要的,总想方设法得到。爸是个要强的人。
年轻时,爸在粮机站上班,妈常去机粮,一来二去便好上了,爸请了媒人上门,妈只有俩姐妹,佬佬(妈的爸爸)执意要招婿上门。爸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人,但最终拗不过佬佬,入赘到了朱家。做上门女婿,是爸心头的一道暗伤,他怕被人家看轻了。
爸不肯被人家看轻了。从普通记账员到总账会计,从几十人的阀门厂到上百人的丝织厂,爸一路昂首阔步向前走。先是我家的茅草房推了,原地盖起了砖瓦房。没几年,又将砖瓦房拆了,在路东砌了五下四上的两层楼房。那是八十年代初,整个承仪大队也没一家砌楼房的,栾家荡,三面环水四周围旷田,一直被外村人嘲为“狗不拉屎”的旮旯头,如今有砌楼房的了!全村人都感到骄傲,麻麻亮,各家的劳力就自发赶过来帮忙,有时候,村邻们的热情远远超过奶奶赶早起来涨好的几笼馒头,即便喝稀粥,大伙的笑语也是热腾粘稠的。与楼房一起竖立的,是爸在乡邻们心中的分量。邻里纠纷,家庭矛盾,自是请了爸去评断捋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自是忘不了请爸为座上客。
树大招风,一纸“人民来信”招来了县上的检查干部,几个人,在浦头乡驻扎了几个月,凡爸工作过的单位,无论大小,所有凭证和账簿都翻出来了。最终,“我没一分钱的差错,也没一分钱的贪污!”爸骄傲地给这件事做了总结。这些钱来得正,爸心里头坦荡得很。凭爸的那份死工资是盖不了楼房的,“外块”来自于爸的活络。爸骑车到邻乡刁铺,进整大卷的塑料膜回来,加工成塑料袋卖,全家总动员,从塑料膜的拉、划,到塑料袋的封口,那时即便是小小的我,也能一气呵成。爸从纺织厂拿棉纱回来加工,妈妈纺上半夜,奶奶纺下半夜,村北头的凤林半夜到鱼塘看鱼,总听到我家传来“叽叽呀呀”的声音,却看不到灯光,有天他凑近了窗户看,才知道奶奶正就着三炷点燃的香在纺纱。
爸在预制厂时,正赶上集体企业改制,爸和原厂长一起承包了厂子,踌躇满志的爸却病了,在他六十岁那年,爸查出食道癌中晚期,动了大手术,一百五六十斤的壮实汉子,慢慢瘦成了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感觉好些了,爸会起来转转,走起路来还是疾疾的,让他慢些走,他喘着气说,不能让人家笑话,像个病人。
像?明明就是病人嘛,爸却不肯好好的病着。
院中有棵大桂花树,几年前就有人上门出几千元来买了。爸躺在藤椅上,盯着桂花树看,看得眼睛发亮,他起身,从桂花树上扳了几根枝条下来,挖坑,育枝,填土,灌水。妈说,人家带根买回来的桂花树都没长活,你爸把心思都放上面了,插的那几根桂花枝全活了。
“我家这房子就是个空壳子。”如果三十多年前爸说这话时满含谦虚,那现在病中的爸则是满满的遗憾了。遗憾,爸最不屑与为之为伴。围墙箍起来,院中浇上地坪,楼上的铁栏杆全换成不锈钢的,门楼砌两个(两个儿子,一个不能偏倚)……儿女外面都有自己的房自己的家了,一年到头能回来住几天啊?病着,还操心劳神的!妈的话动摇不了爸的决心,有个老家,有个整理端庄的老房子在,儿女们回来也有脸面。背着妈,爸自己找了瓦工来。
没有什么能阻止爸得到他想要的,锅儿家这一分地,爸是志在必得,爸坐着躺着都在寻思锅儿家的那一分地。
将王家那块地换回,院子前后进深就大了,锅儿有心跟王家换这块地。
爸找到锅儿,晓之以理:王家那块地已被国家征用,不属于他家的了,他咋有这个权利拿那块地跟你交换呢?动之以情:叔太爷啊,我们是本家,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什么时候求过你的?要我家小秧板子,还是晒场上的那块地换?随你挑。末了,爸又撂下句狠话:如果你叔太爷不愿换,那我们今后就不遇(不交往)了!
爸终于了了最后的心愿,用晒场上的地,换来了锅儿家那一分地。秋风起,枝头的那片黄叶飘飘坠落……
唢呐声中,二姑奶奶说:“你爸选的地好啊,大路边,小桥口,一眼能望多远呐!”
回家的路,经河西,有两条,一条从南面走,一条经北面过,南面比北面的路近些,而我们回家总是会绕行到北面那条道。这样,到那路边,过那桥头,我们便能一眼看到爸,爸也能一眼看到我们。
朱金娣,就职于江苏奔宇车身制造有限公司,财务主管。爱花爱草爱写爱画,爱好世间一切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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