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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恺
二战。
华沙。
一位老邮差被关进犹太区,犹太区被封锁了起来。
老邮差的邮袋里还有一封没有送出的信。这是一位老翁寄给老妻的信,一封来自远方的信。邮票上是两颗相依相偎的心。
天黑,老邮差潜出封锁区,在越过封锁线之一刹,他的双腿被乱枪击断。
老邮差爬行在华沙一条街上,长长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爬过一条街,敲响一扇门,他送出那封信。
送出信件,老邮差就静静死在雪地里。
这对老夫妻的第一封信是他送的,信中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这对老夫妻的最后一封信是他送的,信中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神甫
科罗伯神甫
神甫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工作,他的工作是为死者祈祷。
集中营的人出去劳动,出去多少必须回来多少。少一个,在回来的人中处决一个。
回来少三个,那么就得处决三个。
轮到第三个的时候,他说,我有一个妻子、五个孩子,杀死我一个人,就等于杀死七个人——请求你们放过我吧。
德军不同意。
囚徒跪在神甫脚下,吻着十字架,哭了。
沉默片刻,神甫对德军说,让我替他死。
于是,德军枪杀了神甫。
1982年,神甫被教皇命为圣者。
他的名字叫科罗伯。
一粒糖果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格罗马茨基上尉率领他的连队打到距离克拉克夫三十公里的时候,遭遇一些包括狙击在内的零星抵抗。他清醒而又坚定地执行他的任务:全速东进!于是,他快速消灭敌人甚至把敌人甩到自己身后。再向前,地形地貌不对了:地图上标明森林的地方不见森林,而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再向前,则是一群异常建筑,它们被一道一道铁丝网包围着,铁丝网后还有突兀高耸的木制雕楼。上尉查看地图: 奥斯维辛。
奥斯维辛意味着什么?
在一片寂静中上尉走向铁丝网,走向铁丝网间的一座大门。
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他下令砸锁。
当然他不知道,他竟然砸开了一座世纪地狱。
砸锁,推门,他和他的连队保持战斗序列搜索前进。
一米,一米,一米,他门前进了200米。直到那座后来才知道名字的“死亡之墙”旁边,一扇扇屋门在他们远处轰然开启,人流自屋门涌出,之后就汇合在一起,大海涨潮一般向着上尉的连队呼啸而来。
上尉不止一次遭遇过化装成盟军、化装成百姓的德军袭击——那么现在汹涌而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他命令全体卧倒准备战斗。
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上尉鸣枪示警。
汹涌的人流嘠然止步,转瞬间300人变成300尊雕像。
上尉起立,缓缓走向雕像群落。
污秽的囚服, 羸弱的身躯, 惊恐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一群穿着囚服的魂灵呀。
寂静中,雕像群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呼唤:叔叔——
这个声音唤醒300尊雕像,大家默默给呼唤让出一条路来。
蜿蜒曲折之中跑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三、四岁,也穿着囚服:这是为什么呢?
跑到上尉身边孩子停下脚步,认真在衣兜里摸索起来。在贴胸衣袋里,孩子掏出一粒糖果,再用双手把糖果举到上尉面前。
上尉蹲下身子便和孩子一样高了。
上尉问:孩子,你想说什么?
孩子说:这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一直藏在身边,现在把它送给你。
上尉问:为什么送给我呢?
孩子说:妈妈刚才告诉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听到这里, 上尉一把抱住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
那天是1945年1月26日。
六十年后, 2005年1月27日,退役上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格罗马茨基来到奥斯维辛参加胜利六十周年纪念日。
他的衣袋里珍藏着那一粒糖果。
静立在当年孩子赠送糖果的地方,他想:那个孩子,也应当是一位六十四、五岁的老人了。因为这一粒糖果,已经年过六十。
石头在歌唱
高约两点五米,长约十米,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有一座石墙。因为纳粹党卫军在石墙前处决囚徒,石墙便被称为“死亡之墙”。
死亡之墙上至今斑驳弹痕清晰可见,仿佛被击中不是别人,而是石头自己。被击中,而且伤口不愈合。
死亡之墙前还举行音乐会。在死亡之墙前举行音乐会,是因为集中营司令克拉麦既热爱美,又热爱美的毁灭。
每来一批新囚,他总在里面精心挑选出一百五十名女囚组成无伴奏合唱团。一批囚徒动辄两三千人,挑选百把人不难,挑选百把会唱歌的人也不难:因为那是欧洲,欧洲不乏发现美的眼睛也不乏发现美的耳朵。
之后是两个月的排练。节目是固定的。曲目由克拉麦亲自挑选,它们悉数为古典艺术大师的作品。作品经典,结构经典——集中营的节目单,甚至相当于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节目单。
最后一个是舒曼的《梦幻曲》。
之后在“死亡之墙”前演出。听众多为党卫军,也有作为囚徒的部分盟军战俘。
每次演出, 克拉麦都坐在第一排中间那个固定座位上。当然,这里所说的座位,是由临时搬去的板凳椅子的拼接。
虽然是囚徒,但演出非常认真:因为她们意识到,艺术不可囚禁。
听得也非常认真,即使是党卫军: 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世界上总有不可囚禁的东西。
克拉麦握掌成拳,再用拳头抵住低垂的头颅,音乐中的他,让人想到石头。
每到《梦幻曲》,唱的人流泪,听的人也流泪——生活永远是这样:白昼和黑夜各自拥有各自的梦幻。
克拉麦泪如泉涌纵横恣肆至不能自己。泪水沾湿手帕,再用被泪水沾湿的手帕捂住流泪的眼睛。
音乐甚至征服石头:这时候的“死亡之墙”就凝重,就肃穆,仿佛也和女囚一道轻声歌唱起来。
《梦幻曲》终,音乐会终。擦净泪痕,起立转身, 克拉麦默默离场返回住地。
合唱团则被党卫军押解列队走向号称浴室的毒气室,于是,歌唱家们便和她们的歌声一道被窒息而死。
之后,再从下一批新囚中挑选一百五十名女囚组成新的合唱团。
奥斯维辛集中营女子无伴奏合唱团,是唯一的只演出一次的艺术团。
1945年11月17日,克拉麦被判处死刑并施以绞刑。绞刑架就架设在石墙一侧。
从那,石墙便沉默不语。
战俘
1945年5月8日,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朗德角,民众庆祝德国无条件投降。
九月特殊。
就在举世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想到战败者。
美国第101空降师之一部在奥地利接受一支德军投降。那次受降,战胜者羸弱疲惫、衣衫褴褛;战败者军容威严、装备精良。
战胜者的最高代表是一位士官,战败者的最高代表是一位将军。受降部队只有两人,投降部队两千五百人。
就连目睹受降仪式的老百姓都大惑不解:他们究竟谁是战败者?
可是,白发苍苍的德国将军让他的部下全体列队,之后,以标准军人的姿势走到美军士官面前,标准军礼之后,他宣布自己的投降。
面对白发苍苍的将军,面对如此场景的投降,两名美军士官竟然震惊局促起来。
只是一瞬,他们下达命令:全体缴枪!
两千五百名德军官兵一一走到两名美军军士面前,把包括匕首在内的一切武器整齐地堆放起来。
顷刻之间,队列前耸起三座武器的山。
最后,将军预备缴出手枪,被美军军士婉拒了。
第二天,战俘开始劳动:他们走出战俘营去清理城市。
将军亲自率队,全体扛着铁锹,两千战俘唱着军歌出去,唱着军歌回来:战俘营,却象军营。
五十年后,就是举世闻名的德国总理跪在大地上向人类忏悔。
无独有偶,樊建川在他的《一个人的抗战》里也耐人寻味地讲到一件二战受降的故事。
时任国民党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的李墨庵将军说:日军缴械时,将他们所有的武器,包括重机枪、车辆、及自配武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并将其人员、马匹、武器、弹药、被服、袋具、车辆等各种物品造册登记,那种认真准确,让人感到与其说是缴械投降,还不如说是在办理移交。在遣送江浙境内被俘日军回国途中,日军俘虏始终以正规军人的队列行走,毫无紊乱现象,也无事故发生。
时至今日,日本官方还说包括东条英机在内的战犯不是战犯,他们为民族殉难,理应进入靖国神社接受朝拜。
樊建川那篇文章的标题是:《如果中日再交战》。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