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淮安府署小记
再游淮安府署小记
江雁
淮安府署,据说是国内最大的古代官衙景区。我乃一介草民,却两次踏进淮安府署的大门。当然,绝不是为求升官发财——一位老友曾经向我推荐说,那是一个很有文化内涵的地方。
淮安府位于老淮安的东门大街,始建于元代。明洪武三年,时任知府姚斌选中了现在这个位置,开始修建府衙,到今天已经有600多年的历史。
府署大门外,左右两侧石狮相对而立,其状森然。撇开古人镇宅辟邪等功能不说,恐怕更多还是要彰显官府的赫赫威严。
欲进府署,先过仪门。
这是当年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礼仪之门,其时若有重大祭祀、嘉庆活动,或是皇帝颁发大典,仪门必当大开。不过进门可是有着严格的规定,上级官员走中间正门,左右两侧为生死门,府内工作人员走生门,囚犯走死门。但现在,这道门倒是无关乎生死等级了,无非是方便向游客们索取门票。
进入仪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牌坊——戒石坊,上书春秋时期的思想家荀子所言“公生明”三个大字。戒石坊的背面,题写的则是五代十国时期后蜀皇帝孟昶所撰,北宋著名书法家黄庭坚书写的文字:“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民可虐,上天难欺”,意思是说,作为一名官员,你的收入都来自老百姓的血汗,虽然百姓可以欺瞒,但你的所作所为逃不过洞察一切的上天的双眼。
这道戒石坊前后的文字,当是为官者的指导思想,只是践行者有多少,遵守的程度有多深,远非我等草民所能了解。
戒石坊后面,即为大堂、二堂。大堂前两侧设有六科,这是和明代以后朝庭所设的六部官制相对应的,左边是礼、户、吏三科,右边为兵、刑、工三科,显然是遵循了左文右武的规矩。
我这里只想说说吏科。作为一个负责本府管辖所属吏员的机构,这里陈列着淮安府明清两代五百多年的199位知府名单。从给出的介绍来看,应该说这些官员绝大部分称得上公正廉洁,但也不外乎有些贪官污吏,愧对戒石坊上那“公生明”三个字。
展厅中两组蜡像,再现了淮安府历史上正反两个典型官员的故事。
一组讲的是傅希挚。这位在明嘉靖二十三年出任淮安府知府的傅老爷,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从不收受任何贿赂,后来因为政绩突出,被擢升为漕运总督。离任时候,他命令下属清点财物,以做交接。令人惊诧的是,堂堂一任朝廷四品官员,全部家当竟然只能折合出一块黑布来。尽管如此,傅希挚还是将这块黑布分给了自己的部下们。部下们敬仰他的为人,一人扯下一块拿回家中留做纪念,更有很多人在黑布上画上他的头像供奉在家里,将其看作自己和子女学习的榜样。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没有粉饰的成分,倘若没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这位傅老爷点个赞。
另一组蜡像讲述的是清代四大冤案之一的“李毓昌奇案”,这案件就发生在当年的淮安府。清嘉庆十三年,淮安水灾,李毓昌作为钦差大臣被派往淮安负责灾款发放。谁知这笔款子早已被当时的淮安知府王毂和山阳县令王伸汉合伙贪污了,为恐事情败露,他们买通李毓昌的仆人将其毒杀,并伪造其贪占财物、上吊自缢的假象。不想,李家人从李毓昌的日记中发现疑点,遂不断上告,一直告到嘉庆皇帝那里,才得以为其平冤昭雪。结果,王毂和王伸汉被就地正法。
真是天地昭昭,日月可鉴。天下官员,是否都该以傅希挚自勉,都能引王毂二人为戒呢?我们且拭目以待吧。
进了府署,大堂自然是最应该参观的地方。何况淮安府署的大堂,据说还是我国目前现存最大的府衙大堂,占地五百多平方。不过从现场目测来看,确实是够气派。
所谓大堂,也就是正堂,又叫公堂,这是整座府衙的中心。原来常从戏台上看到官老爷们办案的场景,以为大堂除此之外应当别无他用。但其实,这里还是历任知府们迎送圣旨、举行大型庆典的地方。大堂前有一副楹联: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莫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我不知道,这副楹联是所有官府正堂的标配,还是唯淮安府独有。倘若是后者,我又该为淮安府的这位前朝先贤点个赞了。在当时那个朝代,能明确表示地方官要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思想之进步,委实令人叹服。
这是大堂外的一副楹联,据说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尤为喜欢。大堂内还有另外一副:
到盛怒时稍缓须臾,俟心气和平省却无穷苦恼;
处极难事静思原委,等精神专注自然有个权衡。
从这副楹联中,依稀可以窥见古代为官之人、或者说是这副对联的撰写者慎思慎行的涵养。
大堂之后再穿过暖阁,就是二堂,也叫“筹边堂”。
“筹边堂”其实最早建于宋代,是先于淮安府署就已存在的。因为南宋时期淮安地处宋金两军边境,当时的地方官员经常来此商讨筹划边境防务,所以叫做“筹边堂”。后来,这里就成了知府们审理一些内部案件的地方,也就是说,那些不便公开审理的案件,一般就得在这里审办了。想来京剧《玉堂春》中王金龙审苏三的桥段,应该就是在二堂之上上演的。
二堂也有一副楹联:“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听墙上鸦啼雀噪恐有冤情。”
究其意思,当是借此告诫自己以及后来人,千万不可被表面的繁华景象所迷惑,还应当细致入微,为百姓清冤雪恨。
行文至此,我觉得很有必要重点说说淮安府署的楹联。可以不夸张的说,其内容丰富,堪称包罗万象,寓意深刻,委实引人深思。而对联撰写者的文采,也真是令人拍案叫绝。比如二堂东西厢房的那两副楹联。
首先看东厢房。东厢房是知府的亲戚以及长随聚会落脚的地方。所谓长随,俗称二爷,这是知府专门雇用的仆人。他们虽无官职,但有官权,既是老爷跟班,又为老爷监视府内人事。因为地位特殊,他们常常以势弄权,营私舞弊。东厢房门上楹联,显然便是为这些亲属长随们量身定做的:
远富近贫以礼相见天下少,
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
区区二十二个字,却是道不完的薄情寡义,说不尽的世态炎凉。其中劝勉告诫之意,不知道当年那些个身份特殊的人群,究竟有多少人领会得?
二堂的西厢房,则是府衙内两位非常重要官员的办公场所了。一个属于专门帮助官员处理财政税收事务的钱谷师爷,一个则为负责处理刑事判牍的刑名师爷所用。这门上的楹联是:
四口同圖内口皆归外口管,
五人共傘小人全仗大人遮。
师爷,是清朝特有的一种人事制度中的产物。他们没有正式的官职,是地方官自行聘请的私人顾问、参谋,但往往巧言善辩,心思缜密,工于机巧。因此,他们也是地方官们处理公务最得力的助手。针对他们的特殊地位,这副对联中所要表达的则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说到底还是得依规矩办事,也还得靠老爷撑腰。
府署后宅院,是知府生活起居、读书作画,会见亲朋好友的地方,其中“清德堂”前的楹联也颇值得推敲:“宽一分则民多受一分赐,取一分则官不值一文钱”。
意思倒是很通俗,但不知古往今来能做到的官员能有几人。
青风堂前楹联写的则是:“自喜轩窗无俗韵,亦知草木有真香”。这无非告诉人们,此处的主人既是政府官员,也是文人雅士。依当时官场规则,读书人至少得是进士出身,才能官拜知府。这样的人,俗不俗我们不知道,但吟诗作赋的文采确实应该是有着几分的。
后宅院的西厢房是又一个特殊所在——知府老爷小妾住的地方。这里有副蕉叶联,也就是在芭蕉叶子上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鹦鹉面前休多语”,下联是:“小人身边须慎行”。话里话外,莫不是在告诫那些有可能恃宠而骄的小妾们,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能乱说,不该做事的一定不可乱做。
还有宝翰堂,据说是明朝知府陈文烛从吴承恩手中得到唐代大书法家李邕所写的《楚州淮阴县娑罗树碑并序》的旧拓一本,因此特意另设庭院一座,以陈设碑刻。后来,这里便成了历任知府迎宾、接待之所。其正堂、东厢、西厢门口分别有一副楹联:“吉金乐石有真好,读书校碑无俗情”,“围棋饮酒一着一酌,坐漏观书五更五经”,“冬雪戏梅千里画,春风摇柳万行诗”。这三副楹联,一副写碑,一副写围棋酌酒,一副写秀丽景色,可以看出首位主人陈文烛确实也算得上是有情趣的风流名士。
我第一次进淮安府署时,因为时间短暂,不过走马观花,许多地方都不曾细看。印象最深的,居然是那个古代刑罚展厅中的各种酷刑,当时只觉惨绝人寰,令人发指。至于其中文化况味,实在没能领略。然而这一次,我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古代官员兼文人身上某些特质。就是朱元璋当年用来给贪官剥皮的皮场庙,也有一副对联,颇可玩味:“我自有神头神脑,你休要鬼心鬼肠。”
场景是血腥的,楹联中却偏偏透出一股诙谐来。
也是,文化从来也不可能从政治当中完全剥离出来。这些撰写于官府衙门内的各种楹联,当然更是会和官场紧密勾连。至于后来人还能从中领略到何种滋味,那就只能看各自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