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故事 | F先生:黑色高跟鞋(结局)

文 \ F先生

图 \ 素颜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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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等你

此刻,我正坐着车去往几十公里外的新郑机场。飞机将在晚上22:15起飞,从郑州直达呼和浩特。这是我为数不多几次选择飞机回家,一般绿皮火车才是我的首选,虽然不快,但它安全,而且便宜。最重要的还是之前提到的——一种身为铁路人后代的情怀。不过情怀归情怀,诗意是诗意,我们总在现实的碰撞里生活,更多的时候又不得不委身于它。比如这次,年末疫情反复,虽然不像一开始那样来势汹汹、气吞万里,但依然足够让我退掉火车票,改为时间更短,接触人员更少的飞机。

学校方面还是顶住了压力,没有剥夺我们的放假时间。允许本科生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常回家看看”。几个小时之前,我拉着黑色的行李箱走出校门。可以说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放心,保证大学不会在下一秒变卦。不过紧随而来的问题是,我该怎样到达机场?一辆辆出租出从我面前的科学大道上飞驰而过,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色由空灵的蓝逐渐向雾蒙蒙的灰转变,而校园门口那栋最宏伟的建筑也随着暮色悄然黯淡了下来。步入深冬以后,郑州就多了几分寒冷,风刮在脸上,像冰凉的霜刃。

这个时间段,奔波了一天的人们也早已回到属于自己的港湾。路灯亮了起来,街道旁人烟稀少。而这北风却是最恼人的,以一种超越一切有形之物的速度狂奔在建筑物之间。人一少,反而跑得更生猛了。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了我面前。

“要去哪啊?”

“新郑机场!”风一个劲儿地往我嘴里钻。

“上来吧!顺路。”司机说着,身体探到副驾驶一侧,右手撑着毛茸茸的坐垫,用瘦削的左手推开了副驾驶的门。

我把行李箱一摇三晃地放在后排座位上,才在副驾驶位置上搓搓手,大口喘息着坐稳了,同时道了声:“多谢!”

车门啪地一声被关上,将寒冷的空气阻隔在外面。司机师傅是个面色沧桑的中年男人。头发尚且浓密,一幅饱经风霜的眼神对称地置于鼻梁两侧,嘴唇宽厚,须髯如戟。

“哪的人啊?”男人紧了紧自己的安全带,调整好自己的坐姿后往左打了半圈方向,右脚慢慢松开。车子随之震颤着开向路面。

“内蒙古呼和浩特。”

“嚯,听起来挺有异域风情啊!”

“这是蒙语,传说阿拉坦汗王统治呼和浩特的时候,大兴土木建城,并用青砖修起城墙,把房屋等围起来,远远望去,一片青色。而‘呼和浩特’就是蒙语——青色的城。”

“阿——什么汉?我只知道成吉思汗!对了,你是来这里上大学么?”

我说:“是的,这不么。年底放假回家。去年的这个新冠真的是——唉。”

“四了哇,各行各业都可不景气。”他深吸一口气。

汽车在昏黄的灯光中行驶着,穿过蓝色的指示牌。路面上逐渐出现些晶莹透亮的东西,白色的六边形飘落在前挡风玻璃上,我说:“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一直没下,想不到这时候来了。呼——不得不说,这样的天气得小心点喽。”突然,司机大手一挥:“哎,听首歌吧!”。

Anywhere you are, I am near

Anywhere you go, I'll be there

Anytime you whisper my name, you'll see

……

我立刻说出了歌名:“what are words!”

司机显得有些惊讶,“哎?你知道?这首歌作者的未婚妻就是因为雪天路滑而出了车祸。”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它对应的中文版叫《在人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小伙子!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老歌了。”

“其实,对这首歌有深入的了解,还要归功于某些机缘巧合。”

时光在封闭的车厢内缓缓流走,我一字一句地说起,把所有往事娓娓道来。司机饶有兴味地听着,点头、或者乜斜起眼睛看向我这边。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他把右手从操作杆拿开,放在了方向盘上,眼睛注视着路面上转瞬即逝的灯光。

“是的,不过——有段记忆是游离的。我无法把它安插在某一个确定的时间节点中,但它就在我的脑海里,也确实发生过。”

我提到的这段记忆,应该在整个故事之前。当时不知是要去往哪里,我也说不清是何种原因把我们带出去。是某个课程的野外实践?还是行军的一部分?似乎都不是,它很遥远,却很鲜活。

我们应该是在一片树林中休息,几个人围坐在一团,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休息区的东面是一个横斜的坡,上了坡往南走,能看到几家村民开的小卖部。北面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这里矗立着一座石碑,石碑北面正对一个巨大的桥洞,而桥上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始终说不出来。

“L有一段时间是在玩飞花令,主题是花草树木,我也受邀加入了进去。”

“结果呢?”

我有些自豪地说:“自然是我赢了,靠着当初背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嘛!”。

我继续道:“所以,话说回来。这首歌的作者打死也不会想到,她的未婚妻竟然因此瘫痪。我呢,也不会想到那个星期四的早上、以及有关L女士之后的一幕幕,如今看来恍若隔世。”

司机睁大了眼睛,“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该履行的承诺,照顾妻子,不离不弃。”

“Cause what kind of guy would I be,他就是那样的小伙子。何为诺言呢?如果它只存在于美好的时刻……”

车子在十字路口前停稳,司机从座椅之间掏出了一个精美的指甲刀盒子,拿出其中的一把指甲剪,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嗯?——你怎么不说了?”

我盯着印有花纹的盒子,出神地说“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和献血有关。”

“献血?这一段你可没说!怎么,L也去献血了?”

“不,她没去。”

“那,这你说——你肯定没有把全部的东西都说出来。”司机的右手食指在空中指指点点。

“她确实没去,只不过——当时的感觉像吃了只苍蝇。算了,不提了。”我把头扭过去。窗外,北风又猛烈了一些,周围的树发出萧飒而又空洞的响声,干枯的树枝来回晃动着。雪下得更紧了。

车子缓缓开动。这时,浓重的墨色早已经爬上天空,像是给这个世界披上了一层黑幕。在距离地表较近的高楼上,一扇又一扇的窗户纷纷亮起,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连同路边的灯火,在公路上映射出了一个光亮又模糊的镜面。前方的路曲曲折折,似乎连着大地,又似乎通往一个超脱想象的象征世界。而黑色的帕萨特,就在这迷蒙的光晕中踽踽独行。周围的景物好像是夜霭中的朦胧暗流,呈现着淡淡的愁思。万家灯火,哪盏为我?

嗡嗡——嗡嗡。手机振动了几下,是朋友H先生发来的短信:“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现在正往机场赶。”

“路上多留心,回来好好聚一聚。”话语后紧接着一个吃瓜的表情。

“哈,当然,你也多留……”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因为输入法的联想框中,出现了L女士的名字。停顿了半晌,把这句话发送出去之后,我的右手食指在微信首页上滑动,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了L的对话框。她又换头像了,但依然是一个拿着花的女子。这次的构图显得明快了许多,不是上次的紫色,而是清亮的蓝。

放假之后,她就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了吧,L会在属于她的地方过着自己的日子,而那些日子将与我再无交集。我的手指悬在半空,眼睛发呆地凝视着很久之前的聊天记录,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清楚地把她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如果说,生命中的所有灿烂,最终都要靠寂寞来偿还。曾经是我一个人的灿烂,如今是否也是我一个人的寂寞呢?有些乐章,大概从一开始唱的就是曲终人散。

司机突然开口了,可能是这压抑的氛围让他不得不说些什么:“其实吧,爱情这种东西,出场顺序很关键,早一个、晚一个都不行。”

“那我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我半开玩笑地问。

“这就难说喽。哎,对了,我记得你中途提到了建模?”

“啊,是,‘夕阳红战队’获得了一等奖,这是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是吧,所以说,不要构想未来,未来不可预料。你我只拥有此刻,能顾上的也只有现在。而“现在”又是一个飞驰的、稍纵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有可能再也抓不住了。”

我不禁赞叹于司机的真知灼见,觉得他能说出这些道理,真是不可思议。当下、未来、过去,在这三个对立的概念之间,其实有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也就是说,后两者的面貌是多变的,取决于你当下面临着什么事儿,带着怎样的心境。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导师选择。随便选了一个不合适的方向,之后他布置的任务——可是把我愁坏喽。如果我当时能够更慎重一些,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雪落在窗外,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窒息感。我把车窗摇开一条缝,瞬间,冷风就进来袭击了我。我又不得不把车窗摇上去。

周围的高楼逐渐变得稀疏,看起来汽车已经驶离市中心很远了。天空像一块破布被吹起,车灯把夜幕划出一道亮晃晃的口子。黑色的天底下只剩下两个活物,一个是司机、一个是我。北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敲打着这座中原城市。转眼之间,路面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汽车从上面驶过,拖出两道长长的轮胎印。突然,车身像被什么抓住似的,脱离了控制,狠狠地橫掼在一边。

我被晃动地很不舒服,连忙问:“怎么了?”

司机回答:“我来了个急刹车,看,前面有车出事儿了。”

我向前望去,只见两辆车撞到一起,在落雪中悄无声息的。

司机点上一支烟,吸了半口。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倒车说:“找一个高速路口下道,我知道另一条去往机场的路,只不过要折回去很远,甚至回到你的出发地。”

“高速公路上倒车,不会扣分么?”

“时间紧迫,就这么办吧!”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20:36。帕萨特后退着,我看着目光尽头的两辆车,在风雪中茕茕孑立。它们恰好处在一个路灯下,而在灯光之外,更远的地方是黑,黑黢黢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我突然感到一种荒凉……侵入骨髓……在身体里弥散开来,五脏六腑都冷了。

返回的路途中,车速明显地快了。司机突然问道:“你说,多年以前,你并不喜欢文学?”

“是的,打开我文学大门的是一部天宫雁的都市情感小说,名叫《天然革命》,这也是我交流时没有对L说出的那半句。”

装满书籍的行李箱从后座椅上滑下来,发出咣当的声响。“其实,6月份返校隔离的时候,L女士帮我取的快递就是行李箱里的这摞书,里面就有这篇小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厌倦书,这段时间以来,即使是书本也没能把我从面对她的无力感中解救出来,没有。但它又是我生命中无法剔除的一部分。

司机意味深长的说:“人世间的事情莫过于此,用一个瞬间来喜欢一样东西,然后用多年的时间来慢慢拷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东西。”汽车已经从高速路上下来,向着学校的方向奔去,路边渐渐出现了一些建筑物和星星点点的亮光。

“关于你为什么喜欢她,我听出来了。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让你觉得——有可能。当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有了期待,那它的对立面往往是难以接受的。很多时候,人生的困厄恰恰就来源于那么一点点难以填平的欲望。”狂风依旧在怒吼,卷起地上凌乱的雪花,一条白色的雪路横陈。茫茫暮色之中,我们的车是那样的渺小,像一只甲壳虫。

我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答案,仔细回想,一切的转折不都从那个星期四开始么?就在思索的时候,车却慢慢停了。“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肏你妈的!鬼天气。”司机愤怒地拍打着方向盘。

我不吭声,等着司机打开警示灯,才用力推开门,从狭小的空间里挪出来。一下车,我的双腿就被白雪淹没了,差点摔倒在地。司机也下了车,艰难地打开引擎盖。他检查了一番说:“呼——电路问题,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成了!”

“这是哪儿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走,面部被吹得生疼,双眼难以睁开。

司机告诉我:“池南路。”

“池南路?也就是说……”我强行睁开眼睛:北区的大门,赫然矗立。那些铁门中训练的场景:400米障碍、92、95,又清晰地浮现。我继续往铁门方向挪动着步子,被风裹挟着,依旧感到彻骨的冷。呼出的哈气在羽绒服帽子上结了白霜。渐渐地,我看清了台阶上的牌子——家长等待处。对,对,北区的旁边是一所中学。我无数次从这条路上走过,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我突然感到,此时下车如同一种冥冥的内定,既偶然又必然。

手机在大衣里尖叫起来。我机械地把它掏出,同时看到了一个蓝色的构图,一个女子,一朵菊花在屏幕上熠熠闪动。

那一刻,我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清亮、甜美的声音:“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

那声音说:“还记得那首诗吗?我朗诵给你听。”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我在寒风中拿着手机,抬头发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在昏黄的灯火中翻飞盘旋。想起了两年前的门诊部相会、火车玻璃上那清亮的眸子,我的心房又咚咚地跳动起来。仿佛在这一瞬之间,灯光照亮了L女士和我共同度过的岁月。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我回望了一眼路上抛锚的帕萨特,似乎看到了星空下L女士欣慰的笑脸,闻到了那被牛奶浸泡的橘子香气。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一瞬间,好像在夕晖里飞舞的萤火虫,妖艳而美丽。

“但我知道,星河在上,波光在下——”

继续向前走,我整个人都变得充实了起来,内心的空虚也被丰盈荡开,散尽。耳边又响起高跟鞋的“哒、哒”声,只觉得星空都为之颤抖。

“我在你身边,等着——你的回答!”

我把手机伸向前方 ,放大了声音,企图让所有人听见……

(完)

F先生

2021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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