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的部分 | 指尖

那个春天,我真正感受到了撕裂,一种从骨头,血液,皮肉之中剥落出来的感觉,让我惶恐,无助,骇怕,空落,又愧疚不已。

你失去的部分

文/指尖

我在生命中初次感到撕裂,不是小时从山上滚落下来那次。

那次意气用事,是因为年少的虚荣心,还有对物的贪念。

我一直记得那个午后,是如何避开家人的眼目,绕过院子里的花盆和果树,低着头,缩着肩,弯着腰,快速而无声地跑出街门的。在那里,禾苗正在等我。而村口,禾苗的二哥正在等待我们。他在阁洞里百无聊赖,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在跟一只大蚂蚁胶着,看到我们跑来,便扔下手里的草棍,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没有多余的话,似乎也没有表情,我们三个便向着泉子沟跑。人年少的时候,最难的可能就是慢慢地,一板一眼走路,迈左腿,伸出右臂,迈右腿,伸出左臂,这种带有律动感的优雅,没有一个小孩能做到,只有跑,腾腾腾。倘若必须走路,就用左右脚交替蹦跶,跳着走。

我们沿着泉子沟的流水跑,脚下出现越来越多的草丛和石子,但小孩灵敏的反应总是会避开一些危险。流水拐弯处,一座山体凸出半边,这就是我们要抵达的地方。

这次出行,是在我一再央求下达成的。起因是禾苗有大约十根新石笔,不是代销社购买的两头圆圆的,稍不留神,力气用大了,就会折掉的那种石笔。而是方形的,硬,光滑,禾苗跟我炫耀,说这是她二哥用锯条锯成的,用起来耐极了。我馋羡的目光扫过她手里青白色的石笔,知道,自己将又跟永远无法拥有柳笛和冰车一样,这次也将永远无法拥有石笔。但禾苗两眼朝左右一扫,神秘兮兮地靠到我耳边:我让二哥带咱们去捡石板,回来你自己锯。一霎时,惊喜从我的心头直跃到眼仁。

面前凸出的山坡,其实是一道石板坡,整条坡上,铺满碎碎的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石板,禾苗二哥的意思,让我们在下面捡几块即可,可是,下面的石片经过流水的冲刷,变得硬而没有棱角,锯起来不容易不说,估计写字的时候有擦不掉的划痕。于是他便说那往上爬吧。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穿了一条母亲新做的夏裤,浅粉底深粉花。要知道,在当时,不是每个小孩在夏天能拥有一件新衣的,这件新衣曾成为小学校里一道风景,多少小女孩的眼神之中,盛满羡慕和嫉妒啊。见我犹疑,禾苗说,爬的时候小心点不就行了。说完,不屑地一扭身,第一个向着石坡上爬去。世上万物的表象都会有某种虚假的成分,当我四蹄并用,爬上石坡,身临其境,才发觉其陡峭难行,脚下的石块,没有一块是稳当的。不过眼前的石板,明显规整了许多,我热汗淋淋却无比贪恋地挑拣着,并把它们装到夏裤的口袋里,三五块之后哦,口袋就满了。抬头,禾苗已经爬到比我高的地方,而她二哥,竟然就要抵达顶端,在那里,有一块横飞出来的大石头。他扭身高喊,上来呀,上来呀。争强好胜的虚荣涌上了,我竟然忘记此行目的已达成,循着禾苗的轨迹,快速向上。

在想象中,我会抵达那块横飞的巨石下,乃至我们会绕着爬上巨石,站到高处,去感受风的抚摸。但事实是,我感到越来越疲惫,力不从心,双脚慢慢迈不开,夏裤承担着身体的一部分重力,手脚、膝盖和手肘都沉甸甸的。汗水从头发中流下来,过额头,入眼眶,眼睛酸痛。我抽出右臂,去擦眼睛,脚下一滑,左手顿时失力,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拽着般,四肢和身体失去了控制,我就像石坡上任何一块石头和石板一样,快速而无助地滑了下去。

听见禾苗的惊叫。我挣扎着试图抓住路过的任何一块石头,但它们纷纷推开我,我只能任无望自己滑下去,像离开被热炕烫软的油布一样,那种皮肉抽离骨头的痛感,仿佛要将我撕裂。

我一直记得,如何小心逃回家里,把那条磨破的新裤子剥下来,我看见自己从胸部一直到脚都伤痕累累,一条又一条的伤痕,就像用刀划得一样,没有开口,但都洇出了血,热辣辣的。那天下午,在阴暗的窑洞里,祖母成为我的帮凶,帮我把伤口清洗掉,将一些划痕里的细石和草根扒出来。晚上,母亲疑惑地看着我,祖母抢先说,裤子我给洗了。

钻心的疼痛,是在夜里才开始的。也不敢哭,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尸体。当然,明天母亲便知道了我所遭遇的事件,她将紫药水涂满了我的全身。作为回报,禾苗给了我五根她锯好的石笔。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小孩有惊人的痊愈能力,而那些紫药水,就像立意要从我身上离开似的,先是影影绰绰,后来便全部消失,随着它的消失,我的伤痕也在消失。那些伤痕,就像一些客人,只是来走走,而不留下。

这次幼年的危险经历,并未在我生命和身体之中留下任何印记。

二十岁的时候,我的骨折也没有让我生出丧失感。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婆媳关系中,祖母和母亲并不融洽,她们更多地在悄悄争斗,为一些物品,或者一些言语,一些眼神,一些闲话。母亲活得战战兢兢。但随着我们长大,她在村里也有了一定的声望,那种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渐渐退去,渐变得泼辣而坚强。在这种清形下,年老的祖母每次便会处于下风,但她有杀手锏,一是出门找人给我父亲写信,而是将一根绳子拴在门框上,时刻准备上吊。杀手锏一出,我母亲就自动投降,甘拜下风。几天后,家里恢复平静和气,但这并不说明两个人已握手言和。我小时一直觉得,世上最难处的就是婆媳关系,与其这样,莫若将来嫁个孤儿,免了这一辈子的呕心。

那个周一的早上,我的自行车被祖母用鸡毛掸掸得锃光瓦亮,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打到上面,发出刺眼的光,让整个屋子比平时亮了许多。

吃完饭,我就要上班走了。

在厨房里,母亲跟祖母不知为什么就吵起来了,锅盖摔得平啪作响,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祖母气哼哼地出来,也不理推着车要出门的我。母亲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抚我几句。孤零零地出门,门外,有两个女人正缩在大门边偷听,脸上猥琐而鄙夷的神情,我的脑子一热,听什么听,走开!

出门要下个陡坡,平时都是母亲在后面拉着自行车,我才能顺利下去。这次,虽然我捏着后闸,但自行车就是不听话,心里又憋着不痛快,我就架着自行车一起往下跑,跑得刹不住了,脚下一歪,站住了。左脚热辣辣地疼了一阵,也不管,骑车便走了。

到了单位,整个脚已经肿了,不敢跟人说,挨到中午。碰巧吃饭的路上碰到姨夫。终于见了能说的人,还没说话就泪汪汪的了。姨夫见我一瘸一拐,问怎么了,我喉头一紧,说脚崴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走,带你去找王老汉去。

也不知谁是王老汉,就上了他的摩托车。他在百货大楼称了二斤槽子糕,又买了两瓶罐头。带着我走进弯弯绕绕的巷子里,上坡下坡,到了一户人家,说到了。脚一沾地,我呼地惊叫一声。但更疼的还在后面呢。王老汉当年大约六十多,满脸皱纹,一圈一圈的,一直蔓延到脖子上,他放了一辈子羊,是远近闻名的接骨匠。脱了鞋袜,伸手一摸:脚面折了。

姨夫将烟递给坐回椅子上的王老汉,王老汉含着烟说,的亏来得早,迟点血淤了,就不好办了。

姨夫觍着脸说,王医生是神医,哪有您老人治不了的。

王老汉说,六块。

姨夫当年有个腰包,据说是羊皮的,他从腰包里掏出钱,搁桌上了。

王老汉说,这得要你帮忙。

姨夫便按王老汉的指派,牢牢抓住我的左膝和左腿,一会要抓牢了,绝不能让腿动一下。

他布满蓝脉的左手托我的脚后跟,右手摸肿胀的脚面,嘴上说没事没事,第三声没事还没说完,就觉得脚背被掰弯了。我疼得大叫起来,没叫完,脚面一提,两手一合。王老汉说,好了。姨夫擦擦满头满脸的汗水,千恩万谢,王老汉说,不需用药,不要多走路就行,过一周再来看看。

那个看不见的伤口,就这样,在我楔状骨上耀武扬威地狂笑,值得庆幸的是,外面这层薄薄的皮肤成功将它掩藏住。那个伤口,除去王老汉和姨夫,没人知道。

只是,在之后的阴天下雨天里,我的左脚面会有隐隐的痛意,我早忘了那个伤口的存在,所以慢慢也就习惯了那种微痛微酸。

那个春天,我真正感受到了撕裂,一种从骨头,血液,皮肉之中剥落出来的感觉,让我惶恐,无助,骇怕,空落,又愧疚不已。

那个春天,我当了母亲。

我的孩子就在眼前,他沉睡,偶尔皱眉,咧嘴,象征性地发出哭声。

外面,阳光明亮,我跟孩子在一块厚厚的布帘后面,布帘不止挡住了阳光,还挡住了风。但肯定的是,它根本无法抵挡风的侵入,那个刚刚出生的幼儿,动不动就打嗝,那 是风的杰作。像任何一个初当母亲的人那样,我并不被他的打嗝声所忧心。我尚沉浸在一种空茫之中,在失去和解脱之间纠结,隐隐的疼痛自腹部缓缓地散开,腰背,肠胃,双腿和双肩,我用手紧紧地捂着那个瘪下来的肚子,试图用来自内心的念力和热气,来平复它巨大的空虚。在那里,发生过怎样的撕裂,我已不想记起,但这种成全彼此生命的撕裂,在我看来是有意义的,而且是必需的。通过撕裂,个体成为双个体,一个人,赋予另一个人生命呈现的机会。

门推开,我闭上眼睛,装作睡去的样子。当门又被关上时,眼里滚出热泪。

这泪,不是绵延不绝的宫缩带来的痛意,而是,作为一个撕裂体,在经受苦难之后,更加敏感更加脆弱,乃至对别人的关注,产生怀疑和否定。

含着泪睡去,看见我跟母亲站在温河边上,好像要过河去哪里,但流水凶猛,漫无边际。似乎我们等了好久,眼见天都要黑了,河岸上依旧空无一人,母亲咬咬嘴唇,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过河了。说着弯腰,挽起我的裤腿,伸手拉住我,你记住,无论在水中遇到什么,千万不能松开我的手。我点点头。双脚并未步入水中,一股刺骨的冰凉却传遍了身体,湍急的流水,吐着白沫,我闭上眼睛,小心而惶恐地被母亲拉着步入河流。来自流水的阻力,让我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要拼尽全身力气。而面前的水,涌动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高,我感觉,水淹过了胸,我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推开流水。突然,手下一空,扭身一看,母亲不见了。似乎母亲在流水之中挣扎,又似乎她已经被冲到了下游,眼前除去涌动的流水,我看不见其他,我焦急而狂躁地大声呐喊,妈,妈,妈。

在巨大的悲痛中醒来,满身大汗,屋子里的一切是如此陌生,墙上的画,桌上的摆设,包括窗户和门,以及门外的静谧无声,仿佛天地无人,只剩我们栖身的孤岛。那种幽暗的孤独,一波一波涌来,真的要淹没我了。

好久才扭身,看到身边的小孩嘟着嘴,睁着他黑黑的小小的眼睛,一脸茫然。突然就怔住了,我在他脸上看到见了自己。

那个下午,来自身体的痛意被心里的痛意淹没,我的眼睛干了有湿,湿了又干,几次抽泣不止。对自我的厌恶和悔恨,同时充斥着我。我想起自己狰狞的青春期,如何抵抗和反驳母亲,跟她吵闹,赋予憎恶;想起在很久以前,我曾因对她的恨意而不再跟她说话;想起在秋夜的庄稼地里,我曾怎样地吓唬她说,有人来要抓我们这些偷玉米的人了;想起在抬粮食的时候,悄悄地将绳子往她的肩膀那头挪抹,好使自己更轻松些;想起,在寒冷的河床,我冷冷地站在一旁,看她一个人举着石头,奋力地砸开冰面洗衣服;想起,我曾跟祖母怎样地奚落和笑话过她担水时吃力的姿势;想起,她们说起的笑话,说我在很小的时候,站着钻到母亲的怀里吃奶,明里是在夸奖我长得高大健壮,暗地里却在讽刺嘲笑母亲的矮小没力气;想起,祖母老跟人炫耀,说我一出生就有八斤之重……我幻想中的母亲是强壮而高大的,她怀揣尖刀,对着旷野和荒茫毫无惧色,她有坚实的后背,能抵御所有指向孩子的灾难,同时她有阔大的胸脯,宽厚的臂膀,将孩子的身体全部捂在怀中,而不是我母亲的样子。我看见自己站在她对面,被风吹着,像田里的庄稼,急速超越,她愈显虚弱而矮小。我的愧疚来自于此,来自对母亲的不屑和冲撞,来自自我的强大遂生出来的自以为是和虚蛮之力。

一个人,只有身临其境,才会联想他人的感受,也只有设身处地,才会明白当事人的心境。我也是自母体中撕裂出来的个体,那个体积庞大的幼儿,曾撕裂过母亲体内多少细胞啊,我看见自己残忍的双手和贪婪的小嘴,在她的身体之内狰狞而狂暴的抢夺。那时,母亲要承受多大的折磨和痛楚啊。而当我终于脱离母亲,将她成功撕裂之后,她的绝望和忧伤,应该比我更甚。我的祖母就曾经无数次用烟袋锅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上辈子造了孽,生不出男娃。我看见母亲眼里的绝望像泉水一样幽深。那一刻,一个身高已快要超过母亲的,从她身体之中剥落出来的,流淌着共同血液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站出来?

三天之后,母亲终于来看我了。我的本体终于呈现。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我的痕迹。眉眼,嘴巴,身形,都是不同的。但我知道,包括我面前的孩子,我们都是自她身体中的撕裂物,延续着她的某一部分,有相似的眼神和相近的亲缘。她带着食物和衣服,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带着欣慰的口吻。我知道,来自一个男孩的安慰,让她的心,多少不再纠结。我湿润的眼神,一遍一遍抚摸着她,那一句对不起,到底也没有说出来。

那年九月的夜里,地上的暖瓶突然崩破了。热水从暖瓶底部漏到砖地上,洇了一大片,第二天才散去。

那一刻,是我的祖母彻底走脱了人间大道的时辰。

下葬那天,我没有落一滴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流泪。这导致村里人的责骂。我知道,那些哭灵的人,对自己的所哭皆有指向,并如人们想象的那般,是将眼泪赋予面前这个往生之人的。比如我的母亲,她对祖母复杂难言,毫无头绪的感情之中,更多的是憎怨和对她终于离开的某种不该拥有的欣慰,但绝非想念。如果落泪,她哭的是自己无能而无奈的半生,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纤毫毕现的窘境;而我的姑姑,如果有泪,是因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凄凉身世,那种生生剥离血缘的委屈和仇恨,还要从今以后的流离失所;真正有泪的,应该是我的父亲,这个延续着祖母血液和骨脉的人,带给亲生母亲撕裂痛意,心怀委屈和抱歉的人,可是,在那样的场合,他哪有时间为母亲的离世这种突如其来的撕裂表达一下自己的痛惜呢,他需要应付村亲,联系纸火铺,买米面,请人工,马不停蹄。

我注视着祖母的遗像,想起前段她说,一道夜里,狂风大作,有人往院子里扔石头,但第二天,并没有人听到过夜晚的风声,那些所谓的石头半砖,更是找不到一块。据说,人在离世之前是有预兆的,有些暗处的灵魂会出现,它带来讯息,同时也承担着接应新灵魂去往阴间的重任。但祖母并不以为然,摇摇头吃一袋烟,依旧躺回炕上,去睡觉。

在忙乱而闹哄哄的场面下,我们送祖母过了温河,到了干草坡。

干草坡我有十大几年没有来过了。小时,我常常随着祖母来。我被祖母安顿到避风但视线好的地方,然后她穿过一些蒿草丛和一大片田地,远远地盘腿坐在那里,风大,听不见她的声音,但能看到她捂着嘴,肩头抖动。后来,便不停地对着坟包说话。在那里,有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的骸骨。

现在,当我真正走近了我们家的祖坟,看到了好几个坟包。父亲说,最上面那个,是他祖爷爷奶奶的,他们下面,就是我的祖爷爷奶奶,再下面,是我的大爷爷,爷爷和三爷爷,祖母要跟爷爷合葬,所以中间那个坟包动了新土,能看到里面砖砌的拱门,里面黑洞洞的。

父亲说,将来,你爷爷奶奶下面,就只有我跟你妈一个坟包了。

我猛然一惊,第一次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将来死去,埋在哪里?

一股痛意遽然袭上心头,我看见自己的心,被撕成碎片,祖母闭眼后,我第一次号啕大哭,痛彻心扉。也就说,作为女子,你只是被父母养育大的一个生命,即便你身体之中流淌着父母的精血,即便你曾给他们带来撕裂的痛意,你永远是外人,不可能永不可能作为一家人,与他们重聚阴间。你就是一个碎片,注定被生命的飓风吹走,到海角,到天涯,孤魂野鬼,或者,被埋在你所属的夫家,跟一群陌生人共度冗长而黑暗的另世时间。

这才是一个女子最终最重最绝望的撕裂和失去啊。这个瞬间,我痛不欲生,我看见自己从母体中撕裂出来的样子,在村里长大,又离开村庄,被母体渐渐地推开、推开,直至生死再不相见。

在回家的路上,干草坡的酸枣树上结满了红色果子,阳光下,每一枚都像一颗红色的眼泪。我任自己带着满身茫刺和苍耳,机械而绝望地走着。想起小时候,祖母会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苍耳从我身上摘下来,她烟色的头巾,充满我的目帘。现在,我再回家,却没有了她的烟色头巾。而我回的那个家,是不会接纳我的家。

脱下脚下的那双白鞋,鲜血跟袜子黏在了一起,我一点一点将它们剥开,撕裂。

过了好几年不穿凉鞋的夏天,我的脚指甲才恢复如初。

我已经对撕裂的痛感逐渐麻木了。不是不疼痛,实在是不能疼痛。人到中年,不得不承认,撕裂感已成为常态,它们越来越频繁地降临光顾。而撕裂带来的空洞,茫然和强烈的丧失感,也成为必得承纳的部分。

当年那个小小孩逐渐长成。

先是上幼儿园,他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跟我告别。当我含着泪出现在单位,并没有人笑话,乃至同事们一再安慰。生命大同小异,我们都是从撕裂者变成撕裂体的个体,我们同病相怜。我常常庆幸,不用经受梅的苦,她每周五从离县城十里的婆婆家接回孩子,每周日下午再送过去,而周一上午,基本上就是她的哭泣日。哭泣日,似乎所有的小母亲们都会来安慰她,但最终无一例外也会落下疼痛的泪,一起完成这个日子里对撕裂的祭奠仪式。

我一直记得升学前班前的那个假期完毕,我们穿戴一新,意气风发地去往幼儿园。他背着新书包,书包里有新本子和新彩笔。这时候,他已经适应了远离我的生活。在幼儿园门口,我们被拒绝入园。我曾天真地以为,学前班开学前的这段时间,幼儿园还是他的学校。但现在,我推着车,车上的他也沉默不语,一股绝望感袭上心头,眼眶一热。那一路,整条街都是灰暗的,拒接来得这么彻底,这么猝不及防。这是他记忆里的第一次撕裂感,他把它叫作拒绝。

而撕裂一直在继续,为了彻底拒绝他,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商量,选择住校。现在想想,当时的理由是,为将来大学生活做点准备,免得他到了大学因为想家而影响学业。这个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而卑鄙无耻啊,明明是在推开他,从父子、母子的亲密关系中,撕开一条离别缝隙。放开他实现远大抱负,何尝不是撕开亲情的表皮,让冷漠和隔阂趁机而入?

好在,世上所有的父母子女,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成全彼此的未来的。

那天下午,我下班回来,丈夫正坐在沙发上,对着儿子的照片落泪。那种痛彻心扉的想念和撕裂的痛意,因为儿子的出外求学,让一个男人在短短几个月消瘦下去。我们一起回忆,儿子身上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一起笑,幻以为真。

无独有偶,我的同事就在他孩子上大学后,不无感慨地说,自己步入了空巢家庭。对于只拥有一个子女的父母来说,的确如此。

随着离开时间的拉长,对儿子的想念也愈来于绵密,但在表面上,我们装出一副无比大度的样子,支持他跳槽,支持他辞职,甘心出违约金,支持他重新考研,所有这些支持的表象下,暗藏着恣意而无准则的溺爱。乃至,作为对他的尊重,我们没有成为微信好友。为这事,我的朋友和姊妹都笑话我。但这有什么呢,我从未觉得不是他的好友而失望过。我只是无力反抗时间与空间将我们分开而难过,仿佛插在指甲肉里的刺,触碰到时钻心钻肺的疼啊。

不见得他不想念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巧他让朋友来取家里存放的一个笔记本。家里他需要的物件似乎也越来越少了,但我依然喜欢保存他所有的旧物,仿佛,想讨回过去的一些些时光。他朋友说了许多他的近况。明白,这是他的意思。

他传来一部叫《朝花夕誓——于离别之朝束起约定之花》的日本动画。那天晚上,隔着千里之遥,我们一起观看。

在远离尘世的地方,有一群终生织作布帛的人,他们的织物以流逝的日月为经,牵着时间的流转和天色的变换;人们的生业为纬,在大地上紧密交织,拨动众人的心弦。这群人,叫“离别一族”。“离别一族”的人,容貌和身体永远停留在十五岁,被誉为不老传奇家族。但家族中有严苛的训诫,那就是绝不能跟普通人发生感情,如果违背戒律,孤独将终身相随。只是,无论怎样的戒律,又怎能避开命运的捉弄呢。有些人最终将与另一些异族相遇,生情,发生隔阂,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最终分离。即便接下来的自己将孤独终生,如火似焚,却无悔无怨。

人类何尝不也是离别一族呢,与父母,与子女,与同事,与朋友,惊喜相遇,纠结相处,溘然离别。有美好,有伤痛,有悔恨。生命就是一个告别的过程,一个被撕裂的过程,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一点一点,从整体变成个体。你成为撕裂的主题,也是被撕裂的主体。在撕裂中,你离开你,离开你珍爱的美好。同时,通过撕裂,创建起新的撕裂体系,成功将自己的细胞和血液,分离出来,让他日渐成熟,独立。这时候,你将远离,走向莽荒的生命尽头,在那里,新的撕裂正在启幕,你将成为最新的撕裂体,重归于世。

本文原刊于《青年文学》2021年02期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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