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闻樱 · 第一话 · 狮子牡丹

  余一生所爱有限,尺牍、草木与闻樱也。至于歌筵别席红尘青史,身在而意懒,踏足犹惊。此为一憾,不消人说。堪笑也。然情之所钟心之所向,岂复为他人语?是故寡言薄性,山水孑行,亦不知相去人间几载。

  惜余平生所愿,无非与汝灯前说梦,日下闻樱。想此间君应不在,眼无处看,手无处携,虽著书复与谁说。

  「山有牡丹而深碧色者,多为异种,皆不可入药。三月余过剑南,涉霞岭中无名旧院得见一株,摇曳能言,顾盼有情,已颇具灵性。自云三十年前故人手种,寸土情深,弗忍相别。因无人语,终至断魂。余怜爱之,取数瓣花衣而返,以作他日相逢之用。」
  ——《日下闻樱·草木卷·狮子牡丹》
  
  沈淡少年时山中遇险,曾得一白衣女子相救,那女子姓叶,名闻樱。年约二十,与沈淡是乡里。那时候沈淡七八岁的样子,大约过了太久的缘故,许多事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明白女子有异,却也不害怕。往后便时常去山中找她说话,小小年纪竟担心起她孤苦无依来。女子每每看着沈淡便微笑说:“人活在世上,又怎么说得上叫孤苦无依呢?死了才算是真的明白。”
  “姑娘你是已死之人?”小小的沈淡仰着头问她。
  女子此时便很伤心。
  明白自己可以看见幽灵,听见万物之声是这以后才知道的。比如夏天的星空下时常能看见迁徙的像烟雾一样的人群,挑着灯笼飘过眼前对他温和一笑的样子;睡不着的时候,有时候枕边就会有个声音吵着要听故事,沈淡不说,那声音就一直吵着不让他睡。沈淡心善就会爬起来翻书,找一篇他没听过的故事讲……诸如此类。沈淡怜惜叶闻樱,却也无可奈何,平日至多是陪她说说话,有时候特意做了人间的食物给她吃也是枉然。不吃不喝不眠,想来十分寂寞。
  “记得要回来看我呀!”
  有一日,沈淡去向叶闻樱道别。叶闻樱坐在一棵倒在地上古木上冲他笑着道。山林间雾气缭绕,清泉叮咚,古木苍绿,布满青苔,与叶闻樱一身白裙相映,颇为好看。沈淡说自己要去一些很远的地方,也没说去哪儿。叶闻樱便和他讲:“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遇不上就可惜了呢。”
  “嗯啊。”沈淡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叶闻樱,道,“有一天我会回来再见你——那时,你会在这里等我吗?你还会在吗?”
  叶闻樱也不知道。她似乎很难过,转而又笑了笑,说:“嗯,那时候你就长大了吧?”
  “闻樱你呢?还会长大吗?”沈淡问她。
  “我啊,我永远也不会老啦。”
  “噢!那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叫你姐姐了。”沈淡也笑了。那时候年纪小,在叶闻樱面前,沈淡总是很开心。
  
  如今,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沈淡还是经常会想起女子的容颜来。想着什么时候再回去一趟,然而每每只是这样想着,山长水远,要回去实在不易,渐渐地这些年就这样过去了。沈淡已经成年,年纪也与之相当,说起话来,也许就不比从前有隔阂。他一边赶路一边回想从前的琐碎,只觉好笑又温馨。这一日,行到剑南,无处投宿,唯有沿着从前的路走,希望能碰上山野间的人家。暮色缭绕之际,终于在山腰处见到了一处庄园。远远望去,只有飞檐的轮廓隐现,无人点灯多半又是荒芜旧宅。沈淡略有迟疑,及至到了门前,叩了三声,长久无人应答,方始推门而入。庭院中铺满了一冬的落叶,门一开,便都飞卷起来。沈淡长衣亦然,良久方才平息。趁着天色未暗,又清扫了下庭院的落叶——沈淡见不得太荒芜破落的景象。等到收拾整齐了大厅,案台,桌椅,门窗逐一打点完毕后,天已全然黑了下去。那屋顶破了好几处,能望见微弱的星辰。沈淡拿出一盏铜灯,既无灯油,也无灯芯,但见他以两指在灯上轻轻一搓,就亮起光来。环顾了房间四周,心里稍微想象了下从前此地的光景,沈淡一时无话。就和往常一样,摊出纸笔,做起过往的笔记来。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
  恍惚中便听见微弱的沉吟,是个细小而稚嫩的女子声线。沈淡见惯了这类的故事,自己又是此间中人,倒并不在意。神仙也好,鬼怪也罢,其实和人都一样,也是有心肠的。沈淡读书时不愿被扰,故而只当没有听见。
  “可惜没有月光,烛影又太弱,不然我倒是想瞧一瞧这陌生的借宿的人呢,毕竟还算谦和。不久前那群人就不同了,又粗暴又爱吆喝不停,差点就被踩死在脚下。”
  “喂,我可不是什么赶考书生。”沈淡觉得她说话有趣,虽然瞧不见她的人,却也和她说起话来。他不抬头,依旧看书,只是轻轻地回应。
  “不是书生,这么用功作甚?”
  “这个嘛,没别的事情可以做,所以就看书写字咯。啊,像这样和你说话也不错,不过我要睡了。”
  “喔!”那声音略微有点失落起来。
  “谢谢你的好意。”沈淡枕臂伏案而眠。这些声音平常可以听见,若是不想听的时候,也可以不听,心中定念凝神,果然再没有声响,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不愿意打扰沈淡。长夜悄然滑过,仿佛没多久天就亮了。沈淡慢慢地醒过来,将书卷合了,又捻灭了灯。本来以为白日里见不到魂灵,谁知刚一起身,那声音就又出现了。
  “公子早安。”
  “我也不是什么公子。”沈淡略微惊奇,似乎并不是鬼魂与他在说话,但声音又听得真真切切。
  “你在哪?”沈淡忍不住问。
  “在这里啊,公子。”她又叫了一声公子,听得沈淡怪不好意思的。他循声往门外走去,庭院也依旧无人,一株梧桐萧萧瑟瑟,菜畦边的篱笆已被野兽踩得凌乱不堪。沈淡又四周看了一眼,还是没找到。
  “小心啊,公子。”那声音突然大喊,沈淡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脚下,竟然是一株深碧色牡丹在微风晨露中轻颤。
  “是你?”沈淡蹲了下去,看着她。他好奇,用手掌去轻抚牡丹,牡丹微微一侧,害羞一般避开了。
  “见过公子。”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沈淡呼了一口气,书上记载过花木成灵的故事,他自己却是第一次见到。但见她孤零零地在屋檐下石阶旁一角摇曳,花瓣已开到了极致,忽又令沈淡觉得有几分凄艳决然。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公子了。”
  “可是我喜欢公子。”
  “啊?”
  “不是的,不是的。”牡丹似乎有些着急又有些害羞,“我是说,我喜欢我们家的公子。”
  “喔。那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摇了摇身子,似乎在想什么。“我叫牡丹。”她说。
  “我是说你的名字,名字,你知道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没有名字。”
  牡丹听了,花蕊垂了下去,似乎有点伤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花蕊来,说:“公子以前常和我说话,他常常叫我小夜,还和我说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划船啊,烟火啊……小夜就是我的名字吗?”
  沈淡想了想,说:“应该是你家公子喜欢的人的名字吧,我猜的。”
  牡丹没有再说话。沈淡仔细看了她几眼,花茎已经是灰黑色,花瓣深碧色,只有蕊尖处还是粉白色。沈淡想起书中看过类似的故事,但凡病入膏肓或毒性入侵,肌肤颜色俱是由浅而深扩散下去。不禁替她担心起来。
  “和我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吧,你家公子的故事。这里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地方吧。”
  “牡丹不想说。”
  “不说也好。我们记得越多,容易失去与忘记的也会越多。”牡丹听得懂他的话吗?知道人心的那些细微情怀与变故吗?大约是不知道的吧?沈淡看着牡丹不禁有些伤感。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和另外一个人,一些人生活过,有过感情有过记忆吧。谁会真的那么用心地对待她呢?
  牡丹也确实不愿意说,她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在她看来,岁月实在太过漫长了。从前花期多短啊,芬芳过一次,开了便谢了,什么烦恼也没有。如今被人种下,岁月仿佛雨水入泥没有踪迹,她却长成一株牡丹日夜叹息。这样的生命于她而言太过寂寞。她不愿意想从前的事情,觉得一旦想着那些旧的事情,想到人们在庭院中进进出出,就容易变得麻木了。就好像门前的那座石狮子一样,看着面目生动,其实全身冰冷如死。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孤独,就会问:“狮子啊,狮子,你在这里坐了多少年了,记不记得我从前的事情呢?”
  狮子沉默,它只是座石头罢了。牡丹却羡慕它。
  “你不会老,也不怕什么风霜雨雪,永远也不会有变故。”牡丹有时候会隐约记起一些事情。有欢笑声,有追逐打闹,鲜花香草,秋千池塘,都是一些年少无虑的日子,当然也一直有这座狮子。日光雪亮,照在庭院,无限温柔。
  “我觉得我生病了。”牡丹想了好一会,才忽然说。
  “抱歉我帮不了你。”沈淡说,“而且我就要走了。”
  沈淡的确帮不了她,万物都有生死规律,违背不了,也无须违背。牡丹明白,过客总是留不住。值得期望的,从来只是未归的归人。可是归人离人,连人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何况她一株牡丹?看起来我们是从一个地方离开了,但很快我们就会在另一个地方住下去生活,在那儿重新落了根。离人和归人,真的有区别吗……牡丹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觉得,也许今天过后,这荒凉庭院,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也许还有一座不会说话的狮子。
  “抱歉。”沈淡又说了一遍。
  
  容易故人成偏爱,到此黄泉鬼亦怜。
  世有红尘三千丈,劝君莫作花中仙。
  
  沈淡并没有走。他在石阶上坐了很久,坐到天色渐晚,才忽然又开口道:“你是说,她在这里等了三十年?”
  没人回答他,庭院里空无一人。
  “三十年前,少爷种下她便离家而去,再没有回来过?”
  “三十年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也没和她说一句话?”沈淡叹息,站起身来。他手上剥了几片花瓣,牡丹已死,徒留一地深碧色花瓣散落。残红为衣,瘦瘦的身子已枯萎了,花蕊埋在泥土里,仿佛不忍心被人看见她憔悴的样子一般。沈淡有长存花衣的办法,他想着以后有机会遇上牡丹的公子,把这几片花瓣交给他。那公子想必很老很老了,老到不一定记得三十年前种的这株牡丹。然而看着面前这座石狮子,心底又是一阵怜惜。沈淡挑了一片花瓣,放在了那座石狮子口中。
  “可惜了牡丹。她这一生,长也不长,短也不短,一生之中,无非是与蚂蚁泥巴说说心事,谁又会看见她呢?”
  “你也许错了。”沈淡望着狮子说。
  
  “唉——”
  
  狮子终于也叹了口气,暮色忽然就落满整个天地,沈淡一只手掌落在狮子身上,几乎能感觉到他在颤抖。掌间传来一丝丝温热,原来他并不是冰冷的。
  狮子当然也听得懂牡丹说话的,他历遍百年风霜,怎么会没有一点儿灵气呢?他又何尝不想跟牡丹说上几句话呢?每次牡丹都说,狮子啊狮子,倘若你也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我就不会这样子寂寞。狮子心里都在想,这一世你和我已经各自为生,你是易碎的牡丹,我是笨重的狮子。各有各的宿命与身世,各有各的隐衷与难为,又该怎么和你相倾相知呢?所以狮子,他总是张着嘴巴,却忍着一个字也不说。他怕自己一开口,石头也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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