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众生皆苦,但你是甜的

众生皆苦,但你是甜的

龚鹏程



诗家比兴,多用草木鸟兽虫鱼。故孔子说读诗可以帮助人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但是,为何他老先生只说草木,不说花呢?

花当然也属于草木之一部分,然而后世论及草木,恐怕更多想到的是花。口语上说花花草草,花都在草之前。古代却不然,所以明谢肇淛《五杂俎》说:“古人于花卉似不着意,诗人所咏者不过芣苢、卷耳、蘩之属,其于桃李、棠棣、芍药、菡萏间一及之。至如梅、桂则但取以为调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

是的!《诗经》所咏,如荇菜、茆、苹、藻、唐、萧、蓝、绿、芣苢、卷耳、薇、蕨、葑、菲、莫、桑、蒹葭、杷、芹、椒等,均就其枝干叶果说,甚少谈到花。仅有的,不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已。梅、李、木瓜,讲的还都是它的果实。即使是“赠之以芍药”(《郑风·溱洧》)的芍药,也非类似牡丹那种,而是名为辛夷的药用植物。与《楚辞》说要“餐秋菊之落英”相似,重在它的食用价值,而非审美情趣。

《楚辞》无疑比《诗经》有更多的赏花态度。如《九歌》云:“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东皇太一》)“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湘君》)“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大司命》)“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都是折花采花赠人的。乃汉代《古诗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先声,对后世影响深远。

但若细看,你就会发现《天问》、《九章》、《远游》、《离骚》诸篇和《九歌》并不一样,虽或也谈及草木,却极少甚至根本没谈到花,采花赠人之事亦未发生。

如《九章》里就只有专门篇章《颂橘》而无专门赏花的。其他如《惜诵》说:“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指的还是吃草木。《涉江》说:“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思美人》说:“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今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悲回风》说:“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讲的全是香草,仅一处讲涉江采芙蓉,也还是因“惮褰裳而濡足”而没采成。

《天问》、《远游》、《卜居》、《渔父》则未涉及草木,遑论花卉。言草木最多的是《离骚》。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美人香草,连篇累牍,是从前没见过的。但它主要是讲香草而非鲜花。香草可用来佩戴或食用。说到花的,只有一处,是说要趁花还没落下,赶紧采来送给女郎。不过跟《思美人》一样,终究没有送成。整个论述中,显然尚无赏花、戴花、插花之举。

所以相较之下,《九歌》实在甚为特殊,与其他篇都不一样。《九歌》的来历,本来就有许多推测,一般认为它未必出于所谓屈原之手,可能是秦汉求仙博士所为。总之,从花草意识上判断,似乎它也确实有近于汉人而远于战国之迹象。

依考古材料看,目前所知最早的簪花形象,也仅止于西汉。洛阳八里台出土两汉彩绘人物砖,上面有簪花三女;成都羊子山西汉墓出土女陶俑,发髻上也插着一朵菊花,边上还有好几朵小花。东汉这类东西就更多了,甚至有戴花环的。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说:“京师立秋,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皆剪成花样戴之,形制不一。”确乎不假。到晋朝,嵇含写《南方草木状》就说:“凡草木之华者,春华者冬秀,夏华者春秀,秋华者夏秀,冬华者秋秀。其华竟岁,故妇女之首,四时未尝无花也。”四季簪花,至此久成风俗矣!

也就是说:早期对草木,其意识是混而未分的。对草木的花、枝、叶、果、草,一体重视,并不特别重视花的观赏价值。因此,与后世相较,对草木反而显得有更多的关注;对食用、药用之价值乃至气味,也与后世特重眼睛审美者不同。

重视花,始于汉代,其后又不断地受到强化。因为开始以簪花饰花为美,风气起于汉,而开始以花供神,则是佛教的影响。

中国的祭祀都要有牺牲,因为“祭”字本身就是一双手持肉奉神之形,以肉祭神之后,与祭者大家分食祭肉方能成礼。平民不能祭,只能荐。春荐韭、夏荐麦、秋荐黍、冬荐稻,搭配韭的是蛋,麦用鱼,黍用豚,稻以雁,没有人用花做供品的。

可是佛教却以花为最重要之供品,《妙法莲花经·法师品》说:“花香、璎珞、末香、涂香、烧香、缯盖、幢幡、衣服、伎乐,合掌恭敬。”十种供品中,花巍然居首,何以故?《佛说业报差别经》解释道:“若有众生奉施香花,得十种功德。何等为十?一者处世净妙如花;二者身无臭秽;三者福香戒香遍诸方所;四者随所生处,鼻根不坏;五者超胜世间,为众归仰;六者身常清净香洁;七者爱乐正法,受持读诵;八者具大福报;九者命终生天;十者速证涅盘。是各奉施香花,得十种功德。”

以花供佛,仅是佛教对于花的重视与使用之一端,其他还有“天女散花”、“拈花微笑”、“一花一世界”等各种说法及故事。佛法本身也被形容为花。仿佛众生皆苦,唯有它是甜的。故善于说法的,会被形容为是舌灿莲花;佛法深妙之经典,会被命名为《妙法莲花经》。凡此等等,自然大大推动了汉魏南北朝期间社会上对花的喜好,花也由整个草木之思中突显出来,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对花草之食用药用功能之重视,则由汉代开始,逐渐归入“本草学”中,为医学之中坚。诗人虽仍然读《诗经》、《楚辞》,但对那里面类种繁多的草与木,渐渐就已不能辨知了。注疏家若要考证,除了由训诂书及字书中去爬梳之外,主要即须取资于这些本草书。如《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等。

日本茅原定《诗经名物集成》凡例明言:“名物正辩,必归诸本草之书。自炎皇及汉梁唐宋,下迨明末,纂述群氏旧矣。第其中《纲目》为精备。”即指此言。茅原定自己的书就取证了《证类本草》及各种医学资料。

而诗家取象或赋咏草木却越来越简略,多仅是泛说概说。如宋谢翱曾作《楚辞芳草谱》,可是唐宋诗词中说芳草,大抵就只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寇准《江南春》)、“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李重《忆王孙》)、“芳草长堤,隐隐竹歌处处随”(欧阳修《采桑子》)之类。芳草没有“芳”意,所取只在其春草碧色而已,淡化了它的香气。而草,除了一个描述字“芳”以外,到底是什么草,词人亦皆不细究微观,仅是“平芜一望”或长堤远眺,看见了一堆绿草罢了。

这跟《诗经》、《楚辞》不是差别太大了吗?《诗经》写到的荇菜、葛、卷耳、藟、芣苢、蒌、蘩、葑、苓、茨、唐、蝱、菼、苇、蓷、萧、游龙、茹、藘、荬、蔹、苦、荞、纻、菅、鹝、苌楚、稂、蓍、葽、壶、重、穋、苴、果蠃、台、蒿、莱、莪、芑、蓫、葍、莞、蔚、绿、蓝、荏菽、秬秠等草,后世不是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啥, 就是放弃了不写。某些草,如游龙、蝱、鹝,你可能还以为是动物呢!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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