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十——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1
凝神、聚气,把冬天抛到山顶。
我站在观景台上,目睹远方云层翻卷。
内心的情感随着阳光上升,我知道,
俯瞰大地,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看到了自己,
正在匆匆赶路。扑面而来的分道线,
意味着缩短了我与家的距离。他们望穿秋水?
不是这样。义务,捆绑着责任。
我必须做到的,不过是向古老习俗交出身体。
那么自我的隐密呢?永远在自我之外。
遭遇不断变化的地貌,就是遭遇不断变化的人生。
虽然我仍然远离青山绿水,不说它们代表了什么。
但心里清楚,这是永恒与短暂显示对立。
抓紧时间。这是我唯一应做的事。
我的语言需要在运动中找到自我与事物的联系;
一座繁华的城市能够带来它的警惕,
一片起伏的群峰,会让它获得复杂与镇静。
2
而他?从夜郞国到潇湘,意外不断发生。
谢恩辞(谢酒、谢饭)说了吗?别人的内心
我们无法知道,仍在等待奇迹;奇迹,
要在一千多年后,弄臣发明了阶级论,让我看到
原来并不是傲骨支撑着他。支撑他的
不过是忠君无门,站错了队,搞得所有的漫游
如丧家犬,无骄傲可言,众人的赞美,
到头来就像失去巢穴的鹳鸟,找不到落脚之地。
局限性。可怕的词,把才华和天赋
全部圈在命运的外面。把国家、种族的错误,
弄成一切错误的起因。真是龌龊啊!
哪怕我重新在纸上描绘路线图;山路、水路,
甚至在某个地点标注他得到士绅的款待,
享受了风景。有用吗?风雨飘零,
不幸如吸肤蚂蟥紧咬他;尽管传奇美化他的死,
但是他的死,只是自然之死,根本不浪漫主义。
3
我也不浪漫主义。我攀登名山,
不过是了却心愿,或者只是因为它在那里,
我的到达只是说明崎岖的山道上,
留下过我的足迹。有了与人摆龙门阵的谈资。
它是别人的苦心经营;尤其是几千级台阶,
向上、临渊,给人绝处逢生的感觉。
至于修身的意蕴,攀爬,的确劳人肌肤,
在气喘吁吁的过程中,我没有获得灵魂的升华。
不可能的事,永远不可能。这一点,
我体会很深;与孩子们一起,为了看太阳升起,
登上寒冷峰顶,尽管破空而出的旭日光芒万丈,
我感到的却是信仰已经蜕变为迷信。
我宁愿承认大道周行,对自然保持敬意
——如壁垂直的悬崖深不见底;远眺,
看到的群峰格外冷峻——我知道的是:看见或
不看见它们,只对我们有意义。它们漠视意义。
4
正因为如此,反反复复,我一再地
想到他,他与我的距离,有时候
是一尺,有时候是千里。但不管一尺,还是千里,
我都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天使,还是魔鬼。
他让我感到,他不在他的身体里。
我看到的全是表象。其实,我在我的身体里吗?
作为愿望,我不想在我的身体里,我希望
可以化身成为山水,可以是一棵树,或一只蝴蝶。
这样,我看它们,实际上是在看自己。
当山水变化,就是我在变化,譬如一条河
被污染,就是我被污染。一座山,在大雨中坍塌,
就是我在坍塌。我知道,我需要绝对的细节。
需要局部的放大;深入,穿过表层。
当有人说“你寻找到什么?”、“你不能否定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些水。”
我说什么呢?“人,不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
5
这是我的超越?或者,融入。
难道不是批判?尽管我享受公路的延伸
把我带到偏僻之地。我也想到,如果没有公路,
就没有我能看到的改变;水泥,代替了草木。
没有比较,存在,就是绝对。
譬如荒山野林中的一切(松鼠、锦鸡),天长地久。
让我不断在脑袋中描绘改变前的景象——
安静的太安静。绿色的太绿色。缓慢的太缓慢。
哪怕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到石寨和木楼,
仍是这样的感觉。我和他们,隔着的
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时间,在这里并非线性的,
它让我看到面积,看到“亘古”一词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就是尊重自己。
不需要精确的记录。“现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路上走着,不过是选择做自己。
我的胸中有千沟万壑、涛涛流水和万亩森林。
6
而寻找是绝对。是它使我永远在路上。
不管是悲伤,还是欣喜。陌生,成为安慰。
尤其当我突然发现,走进一个地方,
它的景象,让我的“已知”重新变成了“未知”。
让熟悉的变得不熟悉。
虽然如此的经历颠倒黑白,把美变成了丑。
但说明的却是,时间的辩证法的确有太多残酷性。
让我看到的世界,只是我看到的……世界……
永远在古老的典籍之外。犹如告诉我,
改造,就是遗忘;遗忘,就是放弃。
这一点,我已经深深的领教过了。在我到达的
每一个地方,我都感到,它们,已经不是它们自己。
庞德说:“罗马,不是罗马这一座城市”。
到了今天,我觉得我可以这样说了:
曲阜,已经不是曲阜;杭州,已经不是杭州;
或者北京,已经不是北京;成都,已经不是成都。
7
如此,我是不是陷入了旅行的玄学?
就像他,跋涉山水的过程变成自我的胡乱改写。
寻找山水的“真理”。我亦想这样做。
只是,疑惑不断出现——否定,还是不否定?
我曾经说过,没有人的山水,不是山水。
这是正确的吗?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
独身呆在一座山里,我有过山在,但我不在;
或者我在,而山已消失的感觉。这样的感觉,
让我有时候欣喜,有时候沮丧。
搞得我一会是犬儒主义者,一会是沙文主义者。
角色不停变幻,怎么确定我与山水的距离
甚至成为一个问题,像一根芒刺扎入我的身体。
要知道,我并不是他。从自我出发,
用自我丈量与山水的关系,如果真是必须这样,
我是否应该说:没有我,山水还是山水。
没有山水,我还存在吗?我不能凭空显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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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必须是终极概念。我在江边,
在树下,在山顶。我面对星空,面对雪和雨。
我也面对高速公路、乡间小道,
古老的村落,香火旺盛的佛庙、天师庙、财神庙。
我是从它们那里寻找自己吗?
或者像有人所说,我寻找的仅仅是“在”的形式。
拜谒一个墓,掬起一捧水,摘下一朵花,
我的生命在那一瞬间与过去、水和花建立了关系。
不过,我亦说过,我想用旧来改造新。
这是解构吗?把自己解构到历史的细枝末节中,
或者将自己融入到山水的细节中,
我是不是应该谈论具体?离开抽象,离开总结。
但是太难了。就像对于他我从来不谈论。
不管是他深陷自我的精神狂妄,
还是不得不出仕寻找精神的支撑。我看他,
以看戏子的态度看他;他就是一个滑稽,一个错误。
9
但错误也是伟大的。这就是为什么
我仍然对他充满同情。他的行走日移百里,
而我则可以借助汽车一日千里。
速度带来了认识的不同。是不是更加浮光掠影?
就像他看到的繁华,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譬如锦灯华彩,譬如官吏的奢侈。
哪怕他的想象力如神,我相信他也想象不出来
如今一个县城呈现的一切,足以把他的胆吓得结石。
我已经见惯不惊。当然,他见过的
有我再也见不到的——虎豹啸林,地广人稀。
我只能想象,如果我碰到了虎豹会怎样?
是打杀,还是逃遁。不过最可能的是死于非命。
所以我说:地名是旧的,而地方是新的;
人民是旧的,但“国家”是新的。已经无数次了,
它们带来现实的迷惘。把“到哪里去”
变成问题,使我在此时此地,又不在此时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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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的思想,犹如在冰雪覆盖的山上攀登,
凛凛寒气,可以把人逼到“历史的地缘学”。
再次回忆,我眼前的画面晃动如雾气笼罩的月亮,
它的喻意,让我必须猜测谜语一样不断地猜测。
并再次问,我和别人看到的是否相同景象?
对于我,这是实践、实现、时间的存在。
不像夜降临,眼睛里只有黑暗在延伸。
我要告诉自己的是:又是抛弃。永远都在进行。
一个人,终归不是一群人(时间的沙粒,
连沙都不是);个人的历史,其实,称不上历史。
当我不在这里、那里,我也不在任何地方。
我不能说:我的存在改变了世界,改变了汉语。
但是,结束也是开始。我知道我
还会在语言中浪迹一生。有时候一个词是一堵墙,
有时候一句话是一条河,有时候一首诗
是一座山。我必须面对它们,或者,穿过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