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苑札记:读诗(一)
这些文字是我在这个冬天阅读诗歌的印象性记述。诚如人们所识,中国古典诗歌是伟大的宝库,能够使我们从中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精神能量,对它们的阅读亦可以使我们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沉潜下来,真正地理解到诗歌写作是艰难的工作。同时,阅读也使我更加深切地认识到:漫长的历史长河,已经为我们带来了多少教育,眼前的,包括曾让那么多人动气的“诗歌论争”真不足以为凭,不足以为事。在我们自己的写作中,只有细致、深入、全面地把精力放在对基本问题的探究中,才可能有所获得。
一、曹植和陶渊明
在这两位魏晋时代的诗人身上我看到的并不是不同的语言风格,譬如说曹植写得华丽、矫饰、丰腴,陶渊明写得直白、朴素、简约,而是有更多的东西使他们不是一类的诗人。我更喜欢他们中的谁呢?这个问题还真是一个问题。那么他们谁更好呢?人们一般的评价是陶渊明更伟大。是这样的吗?从社会学的意义上可能如此。不过,从风格的意义上恐怕又很难说了。我实在是不好说“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止。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曹植),就无法与“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陶渊明)相比。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很好的诗篇。当然,或许陶渊明更具有今天人们眼中的人民性,在他的诗作中体现了更多的自由气息,而曹植则少了这种人民性。但是,诗歌并不是仅用人民性来评价的。我在他们两人的写作中看到的不同是气度的不同。尽管从趣味上来说,我可能更倾向于接受陶渊明的简约(其实他也未必简约),但是从曹植的写作中,我仍然感到有很多是可以赞赏的东西,他的《白马篇》中的高迈、大气:“……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样的诗句虽然不能说是气吞山河,但在任何情况下阅读都会给人带来强烈地震撼。相反,陶渊明的作品,哪怕是他的《咏荆轲》:“……惜哉剑术流,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带给人的则是悲凉的成分多一些。中国古典诗歌在过去的赏析中追求字句的精确,在这方面,陶渊明和曹植其实都做到了。不同的是,站在不同的人生境遇面前,他们看待事物的认识带来了写作结论的不同。或许我可以说陶渊明悲观一些(在“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中我也能见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心境),而曹植则更乐观一些(在“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中明显让人能够感到存在着愤怒的道德感)。虽然悲观和乐观不是诗歌的评价标准。另外说一句,我不喜欢《桃花源记》那种想象的乌托邦。
二、谢灵运
魏晋南北朝诗人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数谢灵运了,在唐代诗人的创作中,经常能看到他的影子。应该说谢灵运是值得作为师傅来对待的,他的诗诚如后世者,如王夫之所言:“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而就写作的境界来说,他也如杜甫所评价的,有“清水出芙蓉”之貌。因此,总体说来我还是喜欢谢灵运的诗的,像他的《燕歌行》、《泰山行》,以及《过白岸亭》、《庐陵王墓下作》,的确让人读后印象很深。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的一首只剩下残句的诗:“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我一直在猜揣这首诗的后面都写了些什么。却没有结果。我只能想象的是,在一种对比的情势下,谢灵运感慨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与君主在人生旅途中的不同。中国古代诗人多对仕途有所体会,自然对其中的种种险恶看得比较清楚。这可能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多有出世之感慨的诗篇的原因。谢灵运一生都在宦海里沉浮,最后落了个掉脑袋的命运,他自然对其中的凶险体会很深。实际上我看谢灵运的诗,不光看到他在写景时表现出来的准确、生动,如白居易所言的“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而是看到他在这些诗中所感慨的对人生命运的态度。我觉得正是在这种态度中让人体会到了谢灵运的魅力,像《折杨柳行》的“郁郁河边柳,青青野田草。合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妻妾牵衣袂,收泪沾怀抱。还拊幼童子,顾托兄与嫂。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负笮引文舟,饥渴常不饱。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以景以情,谢灵运从具体中到达的是对人生的感悟。这可能也是后世者之所以对他的诗推崇的原因吧。事实上也是这样,当读到像“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时间的流逝总能唤起人精神上的惆怅,读这样的诗永远让人有怆然之感,一下子沉浸在深深地怅惘之中。时间,这也是中国诗歌触及的最多的话题,包含了中国人的宇宙观。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对谢灵运的《上留田行》特别有兴趣,原因是这首诗特别怪。
三、陈子昂
以一首诗名动天下,并且给人一代宗师的感觉,恐怕只有陈子昂一人了。他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泣下。”,时至今日还是使人读了感慨不已的诗篇。以短短的四句诗成就一个人在诗歌史上的地位,陈子昂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这是说的诗名。陈子昂实际上还是写了不少作品的,其中有些篇什在初唐诗歌中仍可算做很好的作品,像“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让人感到的气韵还是颇为宽阔的。总体上看,陈子昂的诗昂扬、坚定,存在着一种隐隐的朝气,能让人感到改造诗歌的抱负。只是他在题材上没有开拓的更广泛,仍然是大多局限在赠答诗的范畴内,如“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把一首与戍边有关的诗写得最后,变成了对个人的评价,不免让人感到最后弱了一些。可能这也是他最终没有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原因。是因为他虽然看到了某些问题,但最终还是被这些问题所局限,没有能够跳得更开?还是的确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后世有人分析说直到盛唐,中国诗歌才在题材的处理上获得了超越题材的能力,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怪不得陈子昂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像“楚江复为客,征棹方悠悠。故人悯追送,置酒此南洲。平生亦何恨,夙昔在林丘。违此乡山别,长谣在国愁。”这样的诗。或许他多写一些这样的,从具体向外拉开,使个人情愫显得更广阔的作品,还能够在诗歌史上赢得更高的地位。不过,也够了,因为没有他,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唐诗的繁荣。
四、李白
中国诗歌能不读李白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因为有多少后来的诗人羡慕李白华美奇诡、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呀!一首《将进酒》,一首《侠客行》便可以使人觉得豪气干云,气吞山河,何况还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以及那众多的赠友诗(它们中的大多数拿出来都是了不得的)。但是,我所喜欢的李白却只是部分的李白(我并不相信,或者说我有些怀疑伟大的诗人要读全集的话)。他的那些如《春日行》、《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这样的诗我的确不喜欢。或许是它们太过华丽、铺排、张扬,其想象已经达到了夸张的地步?但读李白的确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当这样的诗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以及“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出现在我的眼前时,这种享受真是让人舒服。或许我更喜欢的是这种对人世友情的看重,它们的人间味?所以,每当听见人们说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时,我心里不免生出猜疑,难道就因为他写了“人生得意必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写了“天子呼来不上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觉得从严格的意义上讲,那种把想象力理解为浪漫主义的认识,或者把想象力理解为人生态度的认识,是不是有些褊狭?像“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样的诗句与浪漫主义有什么关系呢?我甚至认为,中国没有浪漫主义诗人,包括屈原。中国诗人的写作基础,大多数是建立在对人生的感悟上的。就是像《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这样的诗,虽然想象上下翻飞、恣肆汪洋,但落到最后不还是要“我苦惜别远,茫然使心悲。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吗?情,具体的情,始终是中国诗歌最重要的成分。
五、杜甫
没有晚年的杜甫,就没有杜甫。这是很多人的说法。但是没有早年的杜甫,杜甫还是杜甫吗?当然,我们现在看不到早年的杜甫,我们看到的最多是中年的杜甫。三十岁前的杜甫都写了些什么?不知道。所以我们所说的早年的杜甫实际上是中年的杜甫。但是,这已经够了。因为没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没有《丽人行》,没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也就不会有《戏为六绝句》、《秋兴八首》。斯蒂芬·欧文说杜甫是中国诗歌题材向宽广拓展的最重要一人,是他使诗歌有了真正的社会性。我尽管并不太把欧文的话当回事。但是,杜甫的宽广的确是无人可比的。粗,他可以粗到极致,细,他亦细到了极致。我甚至发现杜甫是为中国话语提供了最多格言(说经典也未必不可)的诗人,像“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等等,真是太多了。不过,杜甫最让我感慨的是读他的诗给人心头制造的重力,真是越读越沉重。哪怕是随便一首小诗,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流。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也是这样。我的确在杜甫之前,杜甫之后的诗人那里没有感受到这种重。我只能说:杜甫的诗是血写出来的。他的那种悲切、苍凉、哀恸,是入骨的。让人不能不痛。而且这不是那种时人所说“普世的悲悯心”给出的,它就是一个伟大心灵的深入和细致。所以每一次读杜甫,哪怕是他的“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州?”这样不算经典的作品,我心里仍然会有黯然之感。更不要说那些被人一再传诵的名篇了,像“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而另一方面,杜甫是技艺的典范,他那些表面上简单的句子,像什幺“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东屯稻畦一百顷,江北江南春冬花”,实际上体现出来的是已到达随心所欲支配词语的高超境界。如果说我们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唯一的诗歌典范,除了杜甫,还能够选谁呢?他无论从题材的广泛,精湛的技艺,还是对写作的态度都能给我们无限的启迪。
六、王维
像王维这样被诗史家们称为“诗佛”的、看起来十分“安静”的诗人的作品有一半我并不是很喜欢,如他那些奉旨而作的作品和《辋川集》中的几十首诗。尽管他那些被苏东坡评价为“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的作品的确让人感到精致,很让一些人喜爱。可能正是他的这种东西,才使后世的诗话家们,像严羽等,对意境在诗中的地位格外看重。虽然像斯帝芬·欧文这样的汉学家认为王维是以抛弃的方式达到了对人世存在的另一种肯定,他的那些如禅谒的诗实际上包含了更加深入的对理的趋近,有很了不得的意义,的确体现了“无为、无欲”的中国古典人生哲学。不过,这恰恰就是我不喜欢的原因。我觉得“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以及“四海方无事,三秋有大年。百工逢此日,万寿愿齐天。芍药和金鼎,茱萸插玳筵。玉堂开右个,天乐动宫悬。御柳疏秋影,城鸦拂曙烟。无穷菊花节,长奉《柏梁》篇。”,这样的诗多多少少给人游戏的印象,尽管体现了很高超的技艺,但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当然,王维的有些诗我还是很喜欢的,像他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观别者》、《秋夜曲二首》,这些诗中的人气让我心动。或者说我喜欢他的“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句中所有的感伤和悲凉。它们总能使我想到时间、友情、命运,这些人类没法不说的话题。因此,说到底,无论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是“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甚至包括他的那首非常著名的“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除了是画,是超然于世的逍遥心境,和技巧高超,又有什么意思呢?这种独善其身、超然物外的境界,在今天看来太邈远。对我来说真是太邈远了。王维,在我的眼里始终是一个贵族的、闲适的诗人。
七、李商隐
我能够记住的李商隐的诗就只有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可能不光是我,很多人能够记住的也只是这首诗。在我看来,李商隐的诗是华丽、绚烂的一类,写得色彩丰富,多数如绫罗绸缎般晃眼。如“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不过,这样的诗也给人极为雕琢,过于追求富丽堂皇之感。晚唐诗人好像大多都对雕琢有爱好,像温庭筠、贾岛、罗隐等人的一些诗也是这样,对一字一词不单要求声韵,且包括它的“品像”亦斤斤计较,已到了抠的过分的程度,著名的关于贾岛对“推”还是“敲”字的选择的故事,正是此类做法的典型说明。这是不是时代风气使然?因此,我对李商隐的诗并不是那么喜欢,包括他最有名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诗,我亦觉得用词太过讲究,在华丽和绚烂中有点典雅过头了,有点像为诗而诗。他的不少诗,多多少少都没有脱掉这个框架。当然,或许李商隐被世人推崇正是在于他的诗读起来在视觉上胭红脂绿、云蒸雾蔚,使人有炫目之感。只是“人高诗苦滞夷门,万里梁王有旧园。烟幌自应怜白绫,月楼谁伴咏黄昏。露桃涂颊依苔井,风柳夸腰住水村。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这样的诗,硬要搞得喻奇词异,的确是太花哨,让人无法觉得有什么大意思。更何况,还有“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集仙殿与金鸾殿,可是苍蝇或曙鸡。”这样的诗,读起来就更让人觉得都是什么玩艺了。
八、周邦彦
早年我对周邦彦的词很喜欢,认为其中的用词浓而不艳,在“婉约派”中是非常耐看的。到了今天,重新读,却发现没有原来那么喜欢了。宋词中,像他这样写的人还有很多,像晏殊,黄庭坚,虽然有差别,但路数大体上还是一致的。有时候我不禁想,宋人也恁多愁善感,一些人的确把词写得如秋风扫树,其声戚戚,又如幽泉,泣泣沥沥。像周邦彦的多数词,看了都让人如此感觉。以我读到的他现在能找到的百首左右词,好像用一个字就能概括:愁。如果换一种说法,我也可以把他说成是写“愁”的高手。但是,我还是感到他写得太局狭了,多数词不外乎是对情爱失意的喟叹,像什么“尘满一屏文绣,泪湿领巾红皱。初暖绮罗轻,腰胜武昌官柳。长画,困卧午门中酒。”,或者“灯前欲去仍留恋,肠断朱扉远。未须红雨洗香腮,待得蔷薇花谢,便归来。舞腰歌版闲时按,一任傍人看。金炉应见旧残煤,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读这些词,除了感到情感的把玩,如辛弃疾所言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确让我没有其它的什么可说,反而多了一点他是为写词而写词的印象。实际上宋词里这种为写而写的东西似乎还不少,随便拉出一个,譬如并没有那么名重的葛胜仲:“只恐夜深花睡去,火照红妆,满意留宾住。凤烛千枝花四顾,消愁更待寻何处。汉苑红光非浪语,栖静亭前,都是珊瑚树。便请催尊鸣爵鼓,明朝风恶飘红雨。”譬如比周邦彦晚生了上百年的周密:“霜风渐入龙香被,夜寒微涩宫壶水,滴滴是愁声,声声滴到明。梦魂随雁去,飞到颦眉处,雁已过西楼,又还和梦愁。”。如果我们说这是周邦彦的词,恐怕现代的多数人也不会不相信。一个诗人可以是另一个诗人,这意味着什么呢?当然,尽管如此,周邦彦还是有一些我现在仍还喜欢的词的,像《寒垣春》中“暮色分平野。傍苇岸,征帆卸。烟村极浦,树藏孤馆……”、《西河》中“长安道……未央宫阙已成灰……万古雄名,尽作往来人……”,这些词虽然仍有“愁”,但多多少少还有点大气的东西在里面。
九、李清照
把李清照称为中国诗歌史上最好的女诗人,恐怕不会有人提出疑义。从某些方面说,李清照的确写得很有自己的特点。甚至比起很多宋代男诗人都更大气一些。像“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的词,气度的确显得很大。而她的那些与情有关的词所具有的细腻、深切,哀恸,又让人感到是来自于内心的真切的体会。并且有一种入骨的痛感在里面。譬如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暧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欠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首词中的感慨,的确是过来人语,把作为一个人的孤独、失意入骨三分的表现了出来。让人不能不赞赏。而就语言的支配能力来说,李清照也是很了不起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中国诗歌史上一再推崇的名句,几个叠声词的层层推进,步步深入,一下子就将人震住。更不用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和“怎一个、愁字了得。”所有的准确和生动了。这种简洁、干净,对字词的把握的确是少有的,是对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字词准确的生动体现。但让人十分可惜的是,李清照的《漱玉集》轶失了,如今我们能够看到的是一些存目,可以读到的全词不多。当然,用安慰的说法来看,有了“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有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的词已经够了,这些词中精品,足以让我们认定李清照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十、王冕
在中国文学史上,明代是以笔记小说为其主要成就的,诗歌的地位一直不高。说起来也是,到现在,明代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叫得响的诗人,我们平日里能记住的不外乎那几个写了小说的,如兰陵笑笑生、凌蒙初之类的人物。所以我读王冕这样的诗人的作品,更多的是了解一下他写了什么。而看过后,我只能说:作为唐诗的趋步者,他的确没有什么让人看重的地方。更何况他的一些诗,像“出师未捷身先死,忠义如公更不多。岂直文章惊宇宙,尚余威武振山河。中原正想刘安世,南海空思马伏波。老我未能操史笔,怀思时复动哀歌。”无论就技术,还是就思想来说,完全可以被认为是对杜甫的糟蹋。可怕的是,他还自称“吟诗不愧杜工部”。这种情况在明代诗人中还很多,他们简直就是把唐诗中的不同诗人偷梁换柱地搞进自己的诗篇中,像詹同的“我爱张君清不狂,冰壶贮月秋莲香。青龙殿中传旨出,白鹭洲前离思长。风帆飘若走云气,霜节凛然生玉光。西山晴雪亦可食,迟子归台歌凤凰。”,以及宋濂的《东雒山房诗》,谁都能看出多个唐代诗人的影子在里面,让人感到完全是对唐代诗人的弱写,很少有自己的东西在里面。但是,就文学而言,我又不能说明代是一个二流的时代,一部《金瓶梅》,一部《拍案惊奇》便可以否定这样的说法,何况还有像陆王心学这样的东西。这使我不禁想到,为什么王冕他们这样的诗人没有想到自己的写作的意义呢?光是师法前辈,写出些“我歌谪仙白云歌”能够有出息吗?或者,他也还是感到了一种在前辈阴影下的无奈:“我未四十髯已斑,学剑学书俱废弛。五更闻鸡狂欲起,何事英雄心未已。”现在的人们大都认为这是因为中国诗歌在经过了唐宋的辉煌后,进入了自然地衰败期。如果真是这样,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下面,会牺牲多少人呀!当然,要把王冕、詹同、宋濂说得一无是处又太残酷了一些。在他们的一些诗中,就技术而言,还是很不错的。
十一、纳兰性德
清代几百年,能够让人仔细一读的诗人恐怕没有几个。而一本《清诗铎》,像姚燮、郑虎文、程晋芳之类,读起来的确让人泄气的很。但纳兰性德的词还是可以一读的。把他算做清代最好的诗人之一大概不算为过。像“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这样的词,在对前人诗句的化解上做到了不露痕迹,又写出了自己的感慨;那种怅然、无奈,让人读到不免愀然。当然,纳兰性德写得最好的还是那些“怨词”,在这方面,他有些像李煜。不过李煜以一个丧国之君写下的都是些偷香窃玉之作,或国亡家破的“宏大题材”,而纳兰性德似乎更细腻、更纤柔、更清丽,也更凄戚。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失意的女人在沉吟:“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鬓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荫月已西。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画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读他的这类词,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写词的曹雪芹,把离、恨、怨、爱写了个遍。不过,也正是在纳兰性德的身上,我看到中国古典文学的气数到了清代的确已尽了。一个国家的文学到了只有这种长哀短叹之作能够写好,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虽然我读纳兰性德,也觉得他很好,但只能是读读而已。从气韵上讲,我不太喜欢“怨词”这样的东西。因此,他的词我喜欢的少得可怜。只有“今古河山无定数,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幽怨从前何处诉,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这样少数的在“怨词”的基础上,还能让人觉得有更广大的悲切感的的作品,才让我有一些兴趣。另外说一句,清初还有一个吴梅村,文学史家对他的评价很高,但这里就不说他了。
十二、黄遵宪
黄遵宪被称为近代诗歌史上“诗界革命”的第一诗人。他的出现是时代潮流使然。二十年代的文学评论家陈子展曾经将之评价为划时代的大诗人。但在今天看来,“划时代”或许可以说得上,但“大诗人”却未必是。今天读他的诗,尽管看到其中有了一些不同与以往的新成份,但总得来说还是没有脱离古典诗歌的路数,走的还是乐府诗的路子。像他的《美国留学生感赋》一诗,仍然让人感到在叙述方式上了无新意,只不过是内容上加了一些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像“……茫茫西半球,极远天无涯,千金不垂堂,谁敢狎蛟螭?……口爵天父饼,手翻《景教碑》,楼台法界住,香华美人贻……”,这样的诗句与过去的诗又有什么不同呢?看不出来。而且,他的那些当时被人们称颂的诗,像《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为例》,其叙述虽然细致,亦有对俚语的使用(这应该算做新鲜的么?),但那种平铺直叙,让人读起来所感到的不免是太过拖遢,有点像记流水帐,缺少真正的转承启合,反而没有了古典诗歌在意境上的冲激力。所以,今天看来,由黄遵宪首倡的“诗界革命”,尽管其后由一些近代史上的赫赫有名之人,像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所推崇和实践,但由于历史局限性,并没有走出古典诗歌所织造的巨大罗网,只不过是在新名词下走入了另一种狭窄的框格之中。而所谓“诗界革命”,像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所说:“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今天看来,亦让人感到只能称之为“改良”,而离“革命”还差得太远。因此,我是一点都不喜欢黄遵宪的诗,并对他很多诗都写得篇幅颇长,感到直是浪费,是将才华用在了不可能创造出伟大诗篇的工作中,像他的《番客篇》、《今别离》、《度辽将军歌》、《己亥杂诗》等作品,陈子展曾将其推崇为与杜甫的《北征》、白居易的《长恨歌》一样的不朽之作,这种赞词显然是太过夸张了一些。黄遵宪的诗,虽然在记述上有自己的特异之处,但苛刻地讲更像是在用韵文写一个故事,讲点简单的道理,如此而已。诗歌的伟大的真正意含,并非是写得不同就行,而是要在形式、方法、内容等全部的诗歌要素上做到有所发现。黄遵宪有一句名言:“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但实际上他还是被“古所拘牵”着的。从黄遵宪身上,我看到的是:到了一定的历史发展时期,文学的革命如果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颠覆意味,只是希望在内部做一些改良,是不可能获得实在的成就的。当然,能够意识到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写诗了,这本身应该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或许中国诗歌的今天,正是来自于黄遵宪这样的诗人的努力。
十三、后记
我知道以这样的方式来谈论上面列出的这些中国诗歌史上赫然有名的诗人,肯定会遭到不少人的诽议。其他的诗人不说了,像陶渊明和曹植,历来文学史家是不会将他们放在一起谈论的;像黄遵宪,近代不少人都对他评价很高,如康有为、王国维、梁启超等人。但我并不是文学史家,所持之论也只是随兴而起,也就无所谓对与错,只是觉得这样谈论起来舒服罢了。我有必要在谈论这些诗人时先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么?问题当然是肯定的:不!至于说如果有人就此认为我没有资格谈论,或者说我缺少谈论这些诗人的文学造诣。面对如此评论,我只是一笑了之。而另一方面,对某一时代的诗歌,譬如明代,有人认为还是有很辉煌的实迹的,他们亦可以举出一些例证。但还是那句话,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标准不同,得到的结论自然也会不同,我只是以自己的标准看待问题。
20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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