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十日谈 之三
为拍新书封面,沈公在大上海乖乖做了一回模特。
【接上期】
2008年9月29日
沈昌文,一个如此热爱书籍的出版家。
深圳,一个如此热爱阅读的城市。
此二者的相遇与知遇虽然迟了些,但让二者不相遇、不相知也是不可能的事。
2008年9月29日下午,深圳百花路的物质生活书吧,迎来了沈昌文和“知道分子说《知道》”新书签售会。
沈公终于出了新书,叫《知道》,由他口述,张冠生整理。出了新书当然就要到处做活动,对此自称“书商”的沈公比谁都擅长。深圳不仅是“全民阅读大本营”,各大书城的新书销量也十分可观。所以,冠生陪沈公来深圳推销自己的新书显得顺理成章,一点不让人意外。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几天我竟然不在深圳。为深圳“申都”事,我去了美国南部一座名叫圣达菲的城市。
据说,沈公那天的讲座,读者很踊跃,问答很热烈。深圳人终于可以当面向传说中的沈昌文请教读书问题。大家争着问:“沈公,您平时读什么书?”
沈公的回答自然是“沈式幽默”:“我是一个整天读、却又不怎么读书的人,我并不是知识分子,而是一名知道分子”。
我猜此刻现场很多人应该可以默默诵出“二十字诀”吧——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
据说,那天沈公应读者要求又把自己50多年在出版界的见闻与成长口述一遍,史实偶尔沉重,语气常常轻松,忽而一本正经,忽而童心四射。其中细节,还要等冠生日记整理出来方可弥补。
在与城市的交往史上,2008年应该称得上是沈公的“深圳年”。首先,他的《知道》一书入选了2008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在此之前,没有哪座城市曾经给过他的书如此这般的荣耀。
说起此事,还有一插曲。11月26日下午,我继续主持十大好书评选。13位终身评委已然唇枪舌战了一天半,如今迎来水落石出的时刻。最后一轮投票即将开始,20本参与终选投票的书目千挑万选,
终于艰难产生。可是,大家突然发现,沈昌文《知道》一书赫然进入决选书目,而整理者张冠生却又身担终审评委之职。为公平公正起见,张冠生必须循例回避,让出投票表决权,独自在围观席上“隔岸观火”。十三评委立刻变成十二人,大家又发现问题了:评委数量为偶数,票数相等时如何抉择。于是众评委吵嚷半天后提议:终审评委增补一人。增补谁呢?不知谁灵机一动,高喊:胡洪侠!你暂时别当主持人了,当“临时评委”!大家哄然同意,拍手拍桌通过。
2008年,沈公还应邀加入了我们的“30年30本书”计划,为深圳读书人呈上一份他自己的“改革开放30年30本书”书单。但沈公毕竟是沈公,凡事喜欢按自己的思路玩,不愿意让别人牵着走。我们记者说,按活动要求您需要推荐30年间自己认为的好书。他说,我很少给人家推荐书;就是推荐,也是推荐我自己经手的书,像“拣金(金庸)”啊、“卖蔡(蔡志忠)”啊、《宽容》啊、《情爱论》啊之类的。我们说,那您得推荐30本。他说,哪有那么多,18本就够了。
下面是沈公贡献给深圳读书月“30年30本书”活动的“私家书单”:
1、《围城》(修订本),钱锺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傅雷家书》,三联书店1982年初版
4、《第三次浪潮》,阿尔温·托夫勒著,朱志焱等译,三联书店1983年版
5、《情爱论》,基·瓦西列夫著,赵永穆译,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
6、《宽容》,亨德里克·房龙著,迮卫等译,三联书店1985年9月第1版
7、《异端的权利》,斯·茨威格著,赵台安、赵振尧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
8、《随想录》,巴金著,三联书店1987年初版
9、《洗澡》,杨绛著,三联书店1988年初版
10、《蔡志忠漫画》,三联书店1991年版
11、《这一代的事》(读书文丛),董桥著,三联书店1992年版
12、《爱默生集》(美国文库),张爱玲译,三联书店1993年初版
13、《金庸全集》,三联书店1994年版
14、《唐文标纪念集》,关博文/编,三联书店1995年12月初版
15、《布哈林论稿》,郑异凡/著,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初版
16、《潜规则》,吴思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
17、《辩论》(新世纪万有文库),詹姆斯·麦迪逊著,尹宣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18、《民主社会主义论》,殷叙彝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
荐书18种,三联版高达13种,占比为72.2222%。原来,“举贤不避亲”之类的话,就是给沈公这类大智大勇的人准备的。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谈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中国的出版物,怎么可能绕开北京三联出版的书呢?
沈公推荐这些书时,已经在三联总经理位子上退休十好几年了。对自己经手的那些刷新过大时代知识面貌与格局的书,他依然念念不忘。我们让他推荐“30年30本书”,他亮出的书目堪称他自己的一份做书成绩单。数十年间,出版人多矣,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底气、资本与骄傲。
2011年,深圳读书月又要决选“致敬中国年度出版人”。评委一致同意:今年,我们向沈昌文致敬!
大块文化,2012.
2015年9月27日
晚上七时许,沈昌文先生八十五岁生日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张。简直是太欢声笑语了,我都无法维持出一个安静场子让俞晓群宣布生日宴开幕。
是在深圳,时为中秋,恰逢沈公生日刚过(才仅仅过了二十几小时),我们以为沈公庆生的名义(其实也如此),在距中心书城几百米之遥的一家淮扬风味酒楼摆下了夜宴。最大的那间厅房里,安一张大大的圆桌,椅座环绕,挤来挤去,点点算算,宾客们还是需要左躲右闪才能坐得下。
沈公安坐主位,左顾右盼,不住点头,一直微笑。
沈公女儿沈一,紧挨沈公坐下,奉母亲之命,用女儿之权,以照顾父亲饮食之名,行监督沈公喝酒之实,确保深圳之行一路平安。
特地从北京、上海、台北、杭州、东莞赶来的师友们,深圳本地的朋友们,待沈公坐稳之后,乱哄哄纷纷落座。他们是:陈子善、俞晓群、吴兴文、王志毅、沈胜衣、梁由之、李忠孝、朱立利、周青丰、陈新建、夏和顺……,当然,还有我。
刚进2015年门槛,借北京图书订货会之机,晓群大哥和我就开始策划,说今年秋天要在深圳给沈公过生日。大家分头筹备,如今终于在月圆之夜,众师友相聚在沈公生日宴的烛光之中。
大家开始敬酒。
俞晓群起身敬酒,祝沈公生日快乐。他此刻特地又改口,不称“沈公”称“师父”。二人结交二十年,在中国出版界弄出多少大动静:书趣文从、新世纪万有文库、《万象》杂志、海豚文库等等。和晓群大哥聊中国出版,不出三句,就会出现“沈昌文”,再聊两句,一定出现“王云五”。沈公曾说他退休后的二十年是他“黄金二十年”,其间几乎所有出版大手笔,都由俞晓群呼朋唤友,鼎力合作,联袂完成。晓群称沈公为“师父”,沈公戏称晓群是他的“大BOSS”,局外人完全不懂他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吴兴文起身敬酒,祝沈公生日快乐。说起吴兴文,沈公滔滔不绝,一堆故事;反之亦如是。下午在中心书城,当着几百位深圳书友的面,沈公又开讲他和吴兴文的“段子”:“当年听说吴兴文对一种票很有兴趣,起初我以为是钞票,谁帮我赚钞票我就很高兴。我就想,他是不是要给我'票’?后来我等了很久,我的天啊,他给我的竟然是藏书票!我才知道竟然有人对文化艺术品比对钞票还感兴趣,这让我产生了敬仰之情……。”吴兴文也大讲一通二十年前他如何经常去沈公办公室“搜刮”签名本,听得我们又羡又恨。
《阁楼人语》,海豚出版社,2018年3月
该我起身敬酒了。那时我还没有戒酒,满满斟上一大杯,祝沈公生日快乐。我那里一饮而尽,晓群大哥还批评我喝得太少。当然当然,今晚我有太多理由多多敬酒。我是东道主,策划已久的沈公生日宴终于实现,干杯干杯。我也自认是沈公的未经拜师的“徒弟”,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拿到新一期《读书》后,细细研读“编后絮语”是我必做的功课。干杯干杯。我更是沈公引领出版风尚的受益者,尤其他和罗孚先生联合将董桥散文引进到内陆,让我至今受惠无穷。干杯干杯。尤其应该痛饮致敬者,是2015年4月沈公竟然应我所求给我的《非日记》写了序。他在序中透露了当年得罗孚先生之助引进董桥和金庸著作的内幕,鼓励我多关注港台文化,多多传递业内消息。最后一段他说他很遗憾“胡大兄没有如同罗老当年那样'有幸’在北京'坐牢’十年,让我可以常去'牢房’探视他。”又说,“我现在同胡大兄彼此暌违两地,难以经常见面畅谈。但能读到他的'非日记’,同这位大兄一起享受书情书色的愉悦,亦为快哉!”我又倒满一杯酒,走到沈公面前说:“沈公啊,您的遗憾可能真得继续是遗憾了。我到现在也没想出办法能像罗孚先生那样在北京'坐牢’十年啊。我真是笨啊,连这事也办不成我先干为敬吧!”
各位师友一一敬酒,沈公频频起立坐下,又高兴又辛苦,程序未过半,他每餐最多啤酒一瓶的指标已经用完了。他手持空杯,无可奈何,不再指望能够抢到眼前转来转去的啤酒。纷乱之中,他趁沈一和人聊天,悄悄起身,沿酒桌绕了个大圈子,然后迅速冲向远处服务员工作的吧台。待女儿杀到身边,他已给自己满满倒上一大杯。他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踏上通往自己座位的归程,途中还得意地和座中年轻人碰杯致意。
灯光忽然变暗。一辆小推车自走廊深处慢慢游移过来。车上赫然满载花团锦簇之生日蛋糕,蛋糕上插满点亮的蜡烛。烛光摇曳,愈来愈明亮,大家纷纷起身,拍手相和,高唱《生日歌》。沈公玩兴又起,兴致勃勃,将一顶纸制彩色王冠顶在头上,满脸通红,双目含笑,先向大家一一作揖致意,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有蜡烛尽数扫灭。
此刻窗外圆月高悬,有一盏盏孔明灯冉冉升起。【全文完】
2019年4月,深圳
《师承集》,海豚出版社,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