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1984年,深圳诞生了一家迷你书屋
1980年代活跃一时的深圳迷你书屋。杨洪祥摄于1984年7月
深圳很少有人提起那间叫做“迷你书屋”的书店了,它和许多人和事一起,渐渐被岁月烟尘掩埋。不过,因为有痕迹划过,有数据存留,有影像证明,只需有人呼唤一声,它就会复活。
2021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我忽然又想起迷你书屋。我曾问过当年为之拍过照片的杨洪祥,请他谈谈迷你书屋的详情。他说,创办人刘红军还在啊,你让他和你讲。
我不认识这位叫做“刘红军”的人,所以一直也没有接上头。但这不影响我继续对迷你书屋保持兴趣。我把它当成一个窗口,我希望从这里可以看回深圳的1980年代,体会当时深圳人的阅读热情,了解那时什么书畅销,哪些作家受追捧。那一定是深圳阅读史上火热生动的一章。
我是在深圳报业集团资料库里搜到深圳曾有这么一家书店的。《深圳特区报》1984年7月15日的报道说:
每当夜幕垂空,在市青少年活动中心“青湖”楼和旱冰场上的霓虹灯、彩灯亮起来的时候,“迷你书屋”就处于营业高峰时刻。记者看到,“迷你书屋”真是迷住了不少人。一个小小的曲字形售书台前挤满了人,挑书的,买报的,使三个服务员应接不暇,深圳青年报社不得不从编辑部每天抽出一名记者,轮流来这里帮忙,就这样大家还感到难于应付。开张半个多月,新华书店拨来的五千册书已近售罄,而中国青年出版社运来的首批一吨书,也所剩无几,《黄金时代》、《希望》、《中国青年》等杂志更为抢手,差不多有多少,卖多少。
报社负责人刘红军说:四月间,中国社会科学院到深圳青年中搞抽样调查,有百分之五十六的青年在“你需要什么”(大意)一栏中填写了“希望有更多的书店和图书馆”。特区青年对文化知识有这样强烈的渴求,这件事儿,使刘红军砰然心动:为什么不办一间书店,首先满足他们对知识的追求呢?”这一想法不仅得到了编辑部全体人员的赞同,也得到了团市委、市新华书店以及来深圳考察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负责人的支持。办间简易书店的计划就这样产生了。
像国贸大厦三天起一层一样,青年报社的小伙子们办事效率也快得惊人,五月订计划,六月就要开张。没钱,由编辑部先预支七千块钱;缺人,记者去当售书员;书源不足,托人去跑。忙了一个多月,面积虽然仅有四十五平方米,却是上埗区的第一家书店,于六月二十五日就开门营业了。第一天,就卖了五百多册图书。
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已经不在人世,我曾听姜威多少次讲他的故事。
这篇报道很有意思,保存了不少那个时代的信息。比如国贸大厦“三天一层楼”1984年已经到处在讲了。就读书而言,报道透露出当时的现状是:其一,一些书刊颇为抢手,深圳青年人阅读热情高涨;其二,深圳书店奇缺,一半以上的青年人认为深圳应该有更多的书店;其三,那时做事的效率真高:投入几千块钱,筹备一个多月,“上埗区的第一家书店”就开张了。
徐敬亚和朋友们在迷你书屋前合影。
三个月之后,迷你书屋开始进入文学作品,成了借以抒情的对象。特区报登过一篇《特区,有这么一间小屋——“迷你书屋”小记》(作者莫少云),深圳经济特区的媒体上终于出现了第一篇献给一个书摊的纪实作品。
这是一间小小的工棚式小屋,用角钢作架,以铁皮作瓦、作砖围盖起来的小屋;一座占地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屋;在高楼如林的深圳特区,这座小屋,就像建筑群中立着的一块青砖!
这一间小屋,没有多彩的霓虹灯光,也没有欢快的舞姿,但是,她却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千百个年轻人,乃至中年人、老年人!
这一间小屋,有着奇异的流线造型的小屋,就是“迷你书屋”!她座落在红荔路旁,与深圳市青少年活动中心“青湖”楼为邻。每天,活动的叶形的窗门开启,她就以自己独有的风采和笑容,迎接前来求知的读者。
我一来到特区,听到“迷你书屋”这个名字,就对她产生强烈的兴趣。于是,我找到了《深圳青年报》的蒋黎娃同志。这位年轻、热情、有着积极上进心的书屋负责人,给我讲叙了书屋兴办前前后后的经过。
摆在我面前的有这样两个数字:一九七九年,只有三万多人的深圳,年平均一人手上有二点五册图书。而到八四年上半年,虽然深圳人口已发展到了三十万,人平均图书却上升到九点五册!另一个数字是:八四年四月间,中国社会科学院到深圳青年中搞抽样调查,有百分之五十六的青年在“你需要什么”一栏中,填写了“希望有更多的书店和图书馆”。
数字简单,却那么富于哲理,从中我们看到了特区人、特别是年轻人的追求。
听小蒋讲到这,我想到深圳市政府提出的“特区要起飞,需要双翼——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号召,想起了“创艺摄影冲晒中心”的两位年轻姑娘说过的话:“不知怎的,我们一直是很自傲的,但在文化人面前,突然感到一种低能,以致搅乱了我们的心态平衡……奇怪,我们挣的钱比他们多,但好象他们过的生活总比我们充实有味。”这些年轻人,感到了文化知识的重要,产生了智力追求的饥渴欲!
…………
“迷你书屋”,多么美、多么令人动心的名字!
“迷你书屋”是一朵花!不,比花更令人倾心!
“迷你书屋”是一支歌!不,比歌更令人动情!
不是么?看吧,她一开业,就迷住了成千上万的读者。这附近一段广阔的路旁空地,停下一辆辆叮叮噹噹的自行车,走过来一群群下班的干部、工人、学生……,一时间,六七百册图书一售而光!三天内,书屋就得进一次书!“迷你”!真的,书屋把四方读者都迷住了,“迷”到她的身边来了。
蒋黎娃同志讲到这,告诉我一件动人的事:一天上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她正在办公室里办事,忽听说有人来找她。小蒋迎出门去,见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见了她劈头便问:“同志!你管书店吗?”小蒋点点头。对方又说:“我是来买书的……”小蒋想说:离开门时间还早啊!对方似看出了她的心思,接着讲了自己的心事:“我听说这一带办了间'迷你书屋’,就带着孩子买书来了。可不知书店具体地点,坐公共汽车又坐过了头。好容易才找到了书店,又见关着门。我们在那转了几圈,才打听到是青年报办的,因此找上门来了。”小蒋听着她的话,又看见她那汗涔涔的样,二话没说,破例为这位年轻的母亲开了店门,陪她找书并热心为之介绍,一直到她满意而归。
书屋不仅迷住了本市的读者,还把全国许多省市的青少年读者“迷”住了呢!小蒋告诉我:“书屋开业时,我们在报上发了条消息,这一下,就名声在外了。”接着,她找来几十封读者来信给我。我接过来细细翻阅着——嗬,真是好事传千里,千里心相连啊!看这些来信吧,有新疆、辽宁来的,有江苏、安徽来的,还有四川、湖北来的……有要买书的,有求助的,有赞扬的,一字字像一星星火苗在我眼前跃动。河南平顶山高压开关厂一位青年工人写的一封信别有一番情意:“深圳,多么响亮而又神秘的名字!她是我国经济改革的窗口,也是广大内陆青年所关心的地方。一些青年只是凭自己的想象来看深圳,认为这里是高楼林立、繁华的商业区,令人眼花,青年人衣着时兴,色彩夺目,连日用品都被'港化’了,却不知在世界技术大革命的浪潮冲击下,深圳青年是怎么奋发向上为祖国争得荣誉的。我多想通过'迷你书屋’这个窗口,了解一下深圳青年的工作、生活和学习,以及他们的爱好啊!”
多有意思!“迷你书屋”——了解特区的“窗口”!多生动的比喻!从这个“窗口”,人们看到多少追求知识的目光,看到多少热切上进的青年人的身影啊!
“迷你书屋”迷你,迷他,也迷了我!可当我深入书屋了解情况时,又有一个“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书屋工作的,竟是三个临时工!他们,一位叫林耿成,一位叫邱丽芬,一位叫李翠娟。就是这三位年轻人,在四处招工的特区,放弃了别的高薪工作,而甘愿在这个小小书屋卖书。他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而且夏秋时节,这座铁皮小屋气温特高,两把吊扇不停地吹,仍使人热汗直流。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三位年轻人,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三天进一次书,搬运、上架、清理,还得外出联系货源,以及记账、核算。工作是辛苦的,而且工资却比较低。我问他们有什么想法,他们笑着回答我的是这么一句话:“有什么想法?我们这间小小书屋书籍还不多,能给渴望多学科学文化的特区青年提供一点解渴的'茶水’,我们就高兴了。”
…………
当时的一篇略嫌煽情的报道,现在已成宝贵文献。我们因此知道了从没人提起过的书店员工名字,知道了当时书店何等受欢迎,还知道河南平顶山的一位年轻人来信中对深圳的看法。有了这些数字和人名,1984年的深圳阅读史才亮了起来。
一年之后,有人对着迷你书屋发出了更“严重”的感慨,这意味着迷你书屋正在担负着越来越重的使命——
瞧,“迷你书屋”啊,一扇敞开的智慧窗口。静谧得象无波的清池,而一颗颗心啊,正涌动着激奋的潮头?呵,书页,篇篇页页该是扬起的帆,它,伴着你将涉过烟波层层,不断地揭开宇宙之谜,不断地更新知识结构。谁说特区是一块文化的沙漠,不,特区人是勤奋好学的……
原来,1984年,深圳就已经被称作“文化沙漠”了。换句话说,1984年,热爱深圳的人们就开始反击“深圳是文化沙漠”的言论了。迷你书屋,曾经多么责无旁贷。
后面的故事,后面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