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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存在,令人感到十分可贵,他意味着中国艺术的审美从来不是绝对化的,它既追求高远与玄奥,也可以落到实处,也可以允许平淡。”
是画者与观者的无声交流,也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隔空对话。无论目的何在,绘画艺术的目标,始终在向极致迈进——一代又一代的画家们,试图将对事物的描摹、对意境的追求、对画面的营造,展现得更超越、更绝伦。于是,作为积淀深厚、历史久远的中国绘画,通过古人的不懈努力,表现力日益登峰造极。以叙事绘画为例——唐人在《步辇图》中,用两组人物、一幅画面展现吐蕃使臣觐见太宗的盛大场面;而到了《韩熙载夜宴图》中,人物、空间、造景,随着画卷中的时间不断变幻,呈现出一整场盛大的夜宴,堪称叙事画的极致;再以描写自然为例——黄筌为其子画下《写生珍禽图》,纤毫毕现、神态生动,已然充分展现出唐末画师对自然的观察之细微;而到北宋末年,徽宗赵佶的宣和画院中,禽鸟甚至超越视觉的真实,跨越维度,直抵传神之境。那些画史中灿若星辰的名字——范宽极致的雄浑、李成极致的辽远、牧溪极致的空灵、倪瓒极致的静、王蒙极致的密,这些绘画冲击观者视觉与心灵的力量,离不开画家对画意的极致追寻。正如历史没有超越《溪山行旅图》的高远,没有超越《容膝斋图》的寂静,没有超越《瑞鹤图》的雍雅与华贵,我们记住的艺术,或多或少,皆有超越时代、超越众人的极致之处。作为明代四家之首,与宋四家、元四家比肩的沈周,似乎既不见唐寅般才华横溢,也没有仇英的高超技艺,亦不如文徵明文心细腻;除了几件例如《庐山高图》的巨制外,沈周的画总是很平淡,无非是些自己的生活琐碎,朋友的交游踏访,吴地的悠然闲趣。一抹青山,一带湖水,三两小人,或持杖、或乘舟、或寻径,简简单单,平平静静。这样的画,何以使他成为明代最伟大的画家呢?沈周的绘画生涯,始于三十一岁。像很多大器晚成的画家一样,他早年修习典经文赋,三十岁前后,因为一次寓意退避的筮易,从此决心隐居不仕,在离家一里的地方营建了自己的别业——有竹居。沈周一生的大部分岁月,都在有竹居中度过。这里修林茂竹、四时清幽,自居寓的北窗可以望见虞山,或许正是隐居岁月,养成他安定的个性、平和的气质,也为他的画意奠定基调。他一生不曾远行,好友吴宽称之:“石翁足迹只吴中”,多少有些夸张——沈周也曾游历稍远的西湖、天台,但始终不离江南。从他的诗中、画中,满眼是吴地的山光水色,他也由此传续董源、巨然与元季四家的传统,成为南宗在明代的集大成者。而立之年,沈周开始学画。他的老师包括伯父沈贞、父亲老师杜琼、祖父好友谢缙。其中杜琼是学习董巨与元四家的名手,而谢缙则专学王蒙、赵原,他们启发了沈周最初的画风,促使他从容迈入修习南宗的路径。1466年,在沈周四十岁与师友们合作的画卷中,他所画的《芳园独乐图》看上去已然深得南宗法门,水准与同卷杜琼之作不相上下。为了给儿时蒙师陈宽祝寿,沈周特地准备了一份弥足珍重的贺礼。他集合此前所学,以王蒙细润绵密的皴法,结合巨然矾头构景,创作《庐山高图》。他意在将恩师的人格比喻为庐山,巍巍然如长者之风。《庐山高图》是沈周早年力学王蒙的印证。例如画面的下部,岸际交错、水流湍急,透空的太湖石与繁复的皴法,都令人立刻想起王蒙的名作《具区林屋》。是幅展现出沈周营造巨幅山水的能力,空间层次、墨气浓淡、皴擦设色,从细节到整体,皆可见他高超的技艺与卓越的情思。事实上,沈周一生从未到过庐山,是因老师陈宽的祖籍在庐山,所以用庐山入画。画轴上方的跋文中,他这样写道:——“说不定庐山与老师心有灵犀,不远千里,钟情于老师;而老师亦向西眺望,怀顾故乡,想要去那五老峰筑庐,栖隐松云之间。”画轴以此为主旨,将老师与故乡联结,祝寿之间,含义更深。画下《庐山高图》后,十年时间,沈周或居或游,生活非常平淡。他既不经商、也不入仕,原本作为长洲大族,沈家担任吴地粮长,负责征收与解运田粮,后来也“得释徭役”,一身无事,全然寄心林泉。平静而优渥的生活中,沈周乐于交游,外出必定拜访朋友,有竹居中访客络绎不绝。他一定很喜欢这些朋友,从许多小事可以见出。例如,1473年,沈周宿双蛾僧舍,遇好友文林来访——即文徵明之父。两人一直聊到天亮,沈周欲留文林连榻而眠,而文氏“归兴浩然”,执意离去。友人走后,沈周抑郁不乐,画了一幅《仿云林山水图》。由于好友未能留宿,沈周像是赌气,又像是自嘲,借倪云林的寂寞山水派遣寂寞,可见他的性情真挚。他的画艺也自然在交游中日渐滋长、融会贯通,见地愈发深入。南唐时称董北苑独能之,诚士夫家之最。后嗣其法者,惟僧巨然一人而已。迨元氏则有吴仲圭之笔,非直轶其代之人,而追巨然几及之。是三人,若论其布意立趣,髙闲清旷之妙,不能无少优劣焉,以巨然之于北苑,仲圭之于巨然,可第而见矣。跋文之中,沈周对士人山水的脉络梳理相当有见地,他以董源、巨然、吴镇为一脉相承,深深影响了追随其后的董其昌。尤其吴镇的画作不以奇绝示人,而沈周却能从中看出其“追巨然几及之”,可见他的喜好已由王蒙的繁复绵密、细致多姿,缓缓转变为吴镇清润旷远的画意。五十一岁,沈周平淡的生活被父亲病故打断,又逢长洲水灾,沈家陷入窘境。人生的低谷中,沈周画下一枝桃花。
一米有余的画面上,仅绘有一枝桃花,而明明是代表春天的桃花,叶尖却已枯黄,流露一丝飘零的寒意,画意虽然微妙,不免使人叹息。年近半百,朝夕相伴的家人、交往亲密的师友之中,不少已如花落般纷纷谢世,花枝一旁的题诗中,沈周感慨:此时的沈周,开始力学北宋书家黄庭坚,强调笔画的力量与波折,结字逐渐舒张。他早年受父亲影响,师法赵孟頫秀逸严整的书风——正如《庐山高图》画上的题跋;中年之后,沈周兼习云间二沈,而对宋四家用力更勤。直到五十岁,他终于找到心中所爱。黄庭坚书法跌宕开阖、四维开张的姿态,与沈周平淡温和的个性对比鲜明。五十岁后,在书法逐渐变化的同时,他的画风也随之由细变粗,愈发开朗。拮据岁月持续不久,得益于沈家的名声与沈周的交游,次年四月,太平知县袁道过访长洲,为沈周出资葬父,生活随之归于平静。沈周回到以往的闲适之中,但他与此前相比,似乎更加热爱生活、关注日常琐事,这一时期的年表中,常可见这样的记录:
秋,画《菜》并作诗赞之;
春,宿僧舍,雨霁月下观杏花赋诗。明日老僧索画,作《杏花图》;
七月一日,长孙某生,喜极,连夜题诗报韩襄;
九月九日,画墨菊以遣兴;
十二月,长孙夭折,作诗哭之;
除夜,吴升踏雪来访,杯酒笙歌,相聚甚欢。
画家的人生,往往是用作品记述的,而沈周的人生,却由于他的作品与生活联系密切,令人感到真实且鲜活。他从不为生计创作、也不为艺术而创作,他的画,无非是个人的遣怀、纪游,与友人的赠别、唱和,可能也正因如此,沈周的绘画愈发回归本质,被记录在画纸上的也不仅仅是他人生的际遇,还有他心灵的起伏。如此又过去十年,六十岁时,沈周最爱之人——发妻陈慧庄病逝。是年的中秋之夜,有竹居中,月色之下,沈周写下一首长诗:——“少年时,我不觉得中秋的月色,与平常有何不同;而如今年迈,我已是老人,才唤起恋月之心。已是老人了,还能望见几回中秋的月色呢?旧人故去,新人到来,月亮始终是那轮月亮。”沈周的诗句词义浅显,首尾映带,感时伤心,而又强作释怀,不禁使人潸然。那句“月圆还似故人圆,故人散去如月落”,仿佛能让人看见那个望月的老人,而“眼中渐觉少故人,乘月夜游谁我嗔”,则较距离年迈岁月尚远之人,也能深感其中的伤心。这首长诗,被题写在《有竹居中秋赏月图》卷后,诗画合璧,堪称杰作——
沈周《中秋赏月图》私人收藏
夜色阑珊,庭院静谧,流水潺潺,石桥之上小鹤悄然,草亭之中两人对酌。透过墨色浸润的丛篁,一轮明月高悬,小童踏月而来,捧着邀月的美酒,远处的瀑布则没有一点声响,完全融入黯然的夜色中。
这月夜应当说些什么呢?念旧人?思团圆?还是望着空明庭院中竹林的倒影,想一想流光飞逝、人生苦短。六十一岁的沈周,自谓“眼花手颤,把笔不能久运”,画风愈发粗拙,内容亦更显平淡。然而,若沉下心静静观看,却有难以言说的意趣流露。他的画不再像雄浑高远的范宽、变幻莫测的郭熙,以“拒人千里”的山水,唤起观者对造化的崇敬与礼拜;而是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去描绘触手可及的情感与环境。至此,如果说名垂青史的画家,都能在画意的某一处做到极致,那么沈周应当是极致的平淡。作为元季四家的传续,他依然如前辈一般,以绘事寄托自己的情怀。正如倪瓒以空亭寄托空寂之心、吴镇以渔父寄托隐逸之心,沈周笔下平易近人的万事万物,正是他平淡生活、平淡内心的寄托。纵使父亲去世、爱妻亡故,种种波折经过他的内心,都变得不那么锐利;流淌在他的笔下,都变得温和亲切。纵览沈周的人生,能够看见一座园林,一间山舍,其中一位文士,他从年轻渐渐变老,身边不断有人推门进来,也有人推门离去。他们有时交谈、有时对饮、有时赏画,离去时总是笑意盈盈。在迎来送往中,始终只有文士一直在那里,正如那句“古今换人不换月”——他看着人来、看着人散,外表波平如镜,可内心呢?是如他的书法——将所有压抑不住的激昂与抑郁揉进长枪大戟般的字迹?还是如他的诗句——总要在接近沉痛的最低点,话锋一转,从此释然?在平淡的岁月中、平淡的人生中,沈周到了七十一岁。他的画风愈来愈简单、内容越来越通俗,几乎有什么便画什么——一只鸽子,一颗白菜,一头水牛。有些画作看上去甚至过于通俗、以至于有些笨拙,但他却不在乎,依然平平淡淡地画着。将目光转向生活中的寻常事物,沈周的画风在董源、巨然、吴镇一脉之外,又可见出牧溪的影子,这位南宋时期的水墨大师,同样热衷描绘蔬菜瓜果、日常琐碎。沈周接过它的衣钵,笔法焕然改变,直指粗简豪放、气势雄强之意,成为后世文人写意画的先驱。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善于操持家业的长子病故,沈周又送走一位至亲。此时他已是七十六岁的老人,晚年丧子,哀痛欲绝,家道也随之中落。他偶尔需要应酬补贴家用,却从不感到为难,反而很乐于画些寓意吉祥、色彩鲜艳的作品以便流通。纵使吟诵着“更问中秋赊四十”,纵使“古今换人不换月”,沈周还是来到了生命的暮年。他表现得几乎像一个完人,既不入世,也不出世,既不极端,也不平庸,那些如落花般凋谢在他漫长人生中的朋友亲人们,是他珍重的记忆,化作伤感的叹息。沈周的存在,令人感到十分可贵,他意味着中国艺术的审美从来不是绝对化的,它既追求高远与虚无,也可以落到实处,也可以允许平淡。允许平淡,需要民族深厚的积淀,也需要个人高度的自信。沈周一生没有出仕,没有俸禄,没有闭户不出的隐居,也没有汹涌起伏的波折,他平淡的人生,事实上给了所有文人一种面对人生问题的新解——不必在仕途中追名逐利,也不必入深山与世隔绝,君子实现自己的价值,还有通过艺事、忠于平淡,而一生为之所乐的新方式。在人生的尾声,沈周八十一岁时,拙政园主人王献臣邀请他为自己的珍藏《赵孟頫书烟江叠嶂图诗卷》续图。是卷来自苏轼为王诜《烟江叠嶂图》所作的题跋,王献臣难以获观王诜的图卷,他希望请沈周弥补自己的心愿。沈周想必没有推辞,在赵孟頫的诗卷之后,他洋洋洒洒,以沉着劲练的笔墨,挥就一幅《烟江叠嶂图》——画卷以隔江山色开卷,平滩丛树,层峦叠嶂;随后云烟骤起,弥漫之中,传来轰隆水声。如果细较卷中的画技,是卷似乎并无过人之处,而下笔的从容、境界的开阔、情愫的磊落,确实令人感到一股信手拈来、从容不迫的非凡气度。更意味深长的是:在画卷尾端,一人在岸,一人乘舟,相背而行。如果顺着画卷延展的方向,岸上人在向过往回头,江中人则往虚无放舟。八十一岁了,沈周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两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究竟是渴望回头,还是义无反顾,驶入云山深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