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冯远:循艺术梦 倾一世心

从带有“中国”铭文的汉代铜镜,到让人痴迷上千年、山水画巅峰的宋画,它们引得众多艺术爱好者纷至沓来。时值清华大学110周年校庆,“水木湛清华: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万物毕照:中国古代铜镜文化与艺术”等系列重磅展陆续亮相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这处成立未久的展馆已然成为艺术发烧友必至的打卡之地。

“让每一个来到北京的海内外嘉宾,都能在我们的美术馆、博物馆等国家公共文化殿堂中,看到完整、系统的中华民族发展历史、中华文明美术史。”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冯远多年前的梦想正在成为现实。

《汉武帝经略边疆遣使丝路》

他在黄浦江畔长大,北大荒的知青岁月成为他创作源泉;他是中国画坛领军人物,创作出《世纪智者》《屈原与楚辞》等知名画作;他还是美育践行者,“美育是解决一个人的灵魂的问题,美的灵魂、美的生活、美的生命的过程。”从中国美术馆馆长到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首任馆长,未曾停歇。

际遇浮沉如河蜿蜒

大兴安岭南麓,松嫩平原上的查哈阳农场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吞没了一切道路。2017年冬季,一辆越野车在路侧白杨的指引下缓慢前行。当同行人还在感慨黑龙江的冬天超出想象时,冯远默默坐在一边,在窗户上用手指尖、指肚和指甲画了一幅小画。“农场的一切都在心里,不用张望。”

车停稳,农场宿舍区的楼门刚好打开。“大嫂子!”冯远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乡亲,激动得抱住了她。进了屋,一群人早就翘首以盼。一一认出当年的乡亲后,冯远与众人围坐在客厅。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查哈阳农场的一切在冯远的记忆里却依然清晰。“这里是我人生最大的转折。”

出生在黄浦江边,在老上海的弄堂里,冯远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候对未来的想法其实和画画一点儿关系没有。”冯远笑着说。11岁时,他出演了中国第一部儿童剧电影《宝葫芦的秘密》。“最开始我是想做演员演电影的,觉得那个很好玩,可以塑造不同的人物。”

特殊的年代里,父母的身份却把这个梦直接扼杀在了摇篮里。失落的冯远渐渐远离人群,和兄弟姐妹躲在角落里。“但其实脑子里想的还是电影。”这时,他拿起了铅笔,开始在纸上根据电影情节想象着画连环画。余下的空闲,冯远把目光投向了领袖画。“可能那时候我觉得,每画一幅领袖画,就能为我父母做一份贡献。”渐渐闻名的冯远常被各单位邀请去作画。面对称赞,他通常都是腼腆地致谢,“但我内心里可能比较自卑,一直以为自己是只丑小鸭。”

这些领袖画作确实给冯远带来了机会。很快,他被通知可以去工厂做工人了。然而,正在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准备送冯远进工厂上班时,上山下乡的通知一夜间改写了他的人生。

“那时候感觉自己像沙子,身不由己。不知道什么叫上山下乡,去干什么,将来能不能回来……”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肚子的问号,1969年5月,冯远和数以万计的青年踏上了开往各地的火车。

在“哐当、哐当”的陪伴下,火车离家乡越来越远。终于,连窗外的风景都陌生起来。“我没见过那种广阔,像极了俄罗斯作家列维坦笔下的云,大朵大朵的云。它们非常整体,天阔云低,纯净明朗。”

经过火车、汽车和牛车的接力,冯远来到了查哈阳农场。广袤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水稻已经成熟。稻田间,诺敏河挤出一条河道,蜿蜒流过人家、树林、道路,见证着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转折与沉浮。

一床之宽包揽世界

1963年正式对外开放的中国美术馆,是中国绘画艺术的最高殿堂。无数画家以能在此办画展为荣。年轻时的冯远也不例外。

《世纪智者》

2004年,他由文化部艺术司司长调任中国美术馆馆长后,所面临的不再只是创作,而是为美术馆描绘一幅蓝图。他用24个字来概括:转变观念、转换机制、深化改革、强化管理、开门办馆、优化服务。针对一段时间外界反映美术馆降低艺术标准,“有钱就能办画展”的传闻,掌门人冯远着手聘请馆内外专家组成艺术委员会以及藏品评鉴、策展和展览资格审核小组,严把质量关。此外,一改过去美术馆等人上门的做法,实行策展布展、广告宣传、学术研究一条龙服务,主动策划、引进世界各国代表性艺术家和艺术精品展。

他曾梦想:让每一个来到北京的海内外嘉宾,都能在我们的美术馆、博物馆等国家公共文化殿堂中,看到完整、系统的中华民族发展历史、中华文明美术史。在举国上下都在为实现中国梦而努力奋斗的热潮中,这一早已酝酿在他和广大艺术家心中的美术中国梦也将成为中国梦内涵中重要的视觉内容。

追溯过往,他发现这一切的起点在那段知青岁月。“那时的知青从全国各地来,好多人都带着书啊!”这些书从一个炕头传到另一个炕头,即便翻烂了,在知青眼里也仍旧是宝贝。从这些书里,他们知道了资本论,知道了马克思,看到了古今中外。对冯远而言,文史哲的书籍还有另一个作用:就着这些文字,他在头脑中愉快地构思画面。连排班里的种种故事不由人意,但纸张油墨外的想象却天马行空。

一个大铁桶改成的炉子是宿舍唯一的热源,15瓦的电灯泡心不在焉地照亮房间……帷帐以外,只有简陋二字。但冯远说,就这两平方米的土炕,却围出了他的大千世界。

他常坐在帷帐里看书,或者就着一点点光亮思考。“我仿佛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看到了无数种想象中的人生。我一生就在这里了吗?远离家人和故乡,要在这里扎根了?”

表面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三五年。当兵、招工、上学……随着知识青年陆续返乡,冯远内心再起波澜。“当我们一批批把同伴送走的时候,心里充满未知。尤其是当他们把行李扔在汽车上时,那种沧桑的感觉涌上心头。”

汽车在雪地里“吱呀吱呀”地缓缓开启,向雪国最深处渐行渐远。彼时冯远常常一个人走回宿舍,好像在雪地上走出一个个省略号。

一次,在和好友、农场的拖拉机手童三强一起休息时,冯远望着天边若有所思,忽然冒出来一句话:“我将来,一定会在黄浦江边作画。”

茅屋一隅画出新生

2008年,画家冯远出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名誉院长。对于高等美术教育,他有自己的理念:美术家常给人一种浪漫、与众不同的感觉,培养美术家的高等美术教育,必须立足于培养的学子到社会上去,无论从事职业画家,还是其他工种,他所学会的技能是能够为社会服务的。这个社会需要并接受他所学得的技艺,这应该是主流和基本原则。

一如早年间,在劳作之余,他始终不忘自己那份坚守。昏暗的灯光下,画笔成了冯远最后的倔强。他只能靠描摹名家绘画作品来纾解内心的孤寂。

热心的工友们时常带着自家的热乎吃食与冯远促膝长谈。“他们用非常平淡的方式告诉你生活的哲学。在他们身上能够看到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精神和朴素的古道热肠。”

冯远的心门也渐渐打开。他渐渐开始创作新作品。但这次,他的笔下不再仅仅是伟人,更多的是田间地头的普通劳动者。

正是这些感情充沛的描摹,给冯远打开了另一扇门。

初春的一天,还在田间劳作的冯远被紧急叫到了指导员办公室。见指导员一脸严肃,冯远不禁紧张起来。

“冯远你干了什么好事?人家来查你了。”不知所措的冯远低声回答:“没有做什么坏事啊。”忍俊不禁的指导员道出来龙去脉。原来,冯远此前给《兵团战士报》和《黑龙江日报》投了插图。《春耕组图》一共四张,惟妙惟肖地将农场劳作的场景展现出来。虽是春耕,却满怀希望。人物造型生动饱满,组图迅速刊发。随后,《黑龙江日报》的同志打电话到连队,向指导员了解情况。

喜悦迅速传遍了整个农场。队友、知青、军队干部,所有人都为他高兴。晚饭后,大家把冯远围起来,激动地把他拋向空中。如同过年一般,人们把最真挚的祝福都送给了他。“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绘画带给我的尊严,也仿佛看见了照向未来的一束希望之光。”

受到鼓励的冯远继续发奋创作组画、插图。闲暇之余,他还参加了军地举办的美术创作学习班。由连环画入门的冯远,见识到了绘画的多个门类。于是他四处借画册描摹钻研。很快,窗户纸做成的画册堆起了小山,冯远也遇到了绘画路上的第一位贵人。

“我是在军区学习时认识的宋雨桂学长。”两人一见如故,学长对冯远很是照顾。这之后,宋雨桂专程从沈阳跑到查哈阳农场探望。“对当时的我来说,既是一种慰藉,也燃起了新的希望。”

回到沈阳后,宋雨桂向自己所在的辽宁省文艺创作办公室提出要跨省招录冯远。颇费了几番周折,两年后招工指标终于下来了。

冯远清楚地记得宋雨桂送来招工通知那天的情景:刚下牛车的他从土屋外面进来,知青宿舍里一片狼藉:乱放的杂物、混杂了饭味、汗臭味的空气,脏兮兮的取暖炉旁挂着袜子……“他见到我就说:'很好,冯远,这样的苦你熬过来了,将来就不会再怕吃苦了,一定会有大成就。’”就这样,来查哈阳农场的第八个年头——1977年初夏,冯远坐着嘎斯69吉普车,看着赶来送行的战友渐渐消失在汽车反光镜里。

学堂沃土滋养灵魂

辽宁省沈阳市沈河区朝阳街少帅府巷46号,是张作霖及其长子张学良的官邸和私宅。现在这里人来人往,已经成为当地的热门景点。半个多世纪以前,大帅府曾是辽宁省文艺创作办公室的办公场所。在这里,冯远接受了系统的理论学习,也见识了古今中外的各个绘画流派。

入职不久,办公室决定要在上海筹备19世纪法国农村风情画展。由于冯远是上海人,组织决定派他去协助办展。在展览上,曾经组织冯远出版画册的编辑给他介绍了国画大师方增先。一番寒暄后,方先生笑着告辞:“有时间来家里玩玩!”

回到住处,冯远赶紧查资料,才知方增先何许人也。“那么大的画家,居然就站在我面前!”冯远说,“可那时候就是年少,把方先生最后的那句话当真了。”几天后,冯远带着自己的图册,敲开了方增先先生家的门。两人相谈甚欢,方先生对这个后生晚辈很是看中,建议超龄的他直接报考研究生。虽然考取的过程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方增先爱才心切,层层向上级部门争取,终于要来了这个学生。这年12月中旬,冯远接到了浙江美术学院的通知:12月28日带着体检表,将户口报进杭州市。

在学校学生处办理完登记,研一学生冯远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学号:78001。“我有幸成为恢复高考后浙江美术学院第一届中国画系研究生的一号学生。”

压力接踵而至。报到时,冯远已经落下了半学期的课。同学们对这个入学成绩一般的空降生也充满了好奇。

画室、图书馆、食堂、宿舍,新生冯远最大的“本事”便是刻苦勤奋。“在北大荒那些岁月里,我渐渐明白,只有勤恳的劳动才会仓廪殷实。抱怨、害怕、自卑,都只能错过下一个农时。”

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只是身体的劳作,在美院的日子则是精神上的锤炼。研究生学习接近尾声时,冯远迎来了自己的丰收。

彼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中国画的处境非常复杂:既面临西方现代艺术冲击,又要继承传统文化和艺术精神。人们在品评中国的人物画时便有了双重标准:既要求造型的相似,又强调笔墨韵味。中西艺术理念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成为中国人物画家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就进行了很多尝试。”冯远经过反复实验和自我质疑,在毕业创作时推出了《秦隶筑城图》。作品一经推出,便入选了1980年的全国青年美展,并获得银奖。这幅长约5米的巨制背后,是冯远给出的回答:“将传统中合理的内核提纯出来,注入现代东方文化观的血清,以此建构中国的现代绘画。”在当时的背景下,这一回答切中肯綮。

事实证明,方增先先生眼光独到。毕业后二十年间,冯远多次在国内的重要美展中获奖。他在进行主题性绘画和风格实验的同时,创作了大量取材于中国古代文学和历史的绘画。在1993年创作的《屈赋辞意》中,冯远以白描手法表现了屈原的《离骚》和《天问》等楚辞名篇,呈现出屈原瑰丽斑斓的精神世界。1994年创作的《秦嬴政称帝庆典图》,纵2米、横4米,表现了秦始皇称帝时接受百官朝拜的盛大场面,画面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凸显了中国画中线的独特魅力。1997年创作的《金陵十二钗》则用彩墨结合的表现手法重新诠释了这一被很多艺术家表现过的题材,生动地再现了曹雪芹笔下性格各异的十二位女子的风貌。

对于中国美术教育,冯远有着更深远的影响。文化部教育科技司任职期间,他执笔起草了《高等美术教育方案》。之后又受教育部和文化部共同委托,起草了《美术教育评估指标体系》。至此,我国高等学校的美术教育有了完整的培养和评估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本科教学的主要目的是中国文化教育、中国传统绘画和基本知识技能的传授,并设置了三分之一的课程鼓励学生接触新思潮、新理念,进行新的尝试。

志为民族描绘图谱

年少时的知青岁月,早就被冯远收入内心。坦然吃下的苦,也铺就了前行的路。他把秦隶筑长城、屈原的楚辞一笔一笔画在纸上,也完成了自己对人生的答辩;他组织参与多次大型美术创作,鼓励美术家大胆创新,从“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到“中华家园”等一系列项目,贯穿华夏文明几千年历史的画作呈现在世人面前,也为中华民族立下了丰碑……

每次带人参观国家博物馆,冯远都会对大厅里的一幅画着重介绍。这幅题为《黄河雄姿》的画作,是宋雨桂的作品,更凝结了一代美术人的精神追求。

2016年11月20日,由冯远策划组织的《中华史诗美术大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加上2006年的《百年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广大美术家共同为中华民族创造了一部贯穿古今的图像历史和心灵图谱。

2012年,在“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北京评审会现场。

《中华史诗美术大展》刚刚策划时,宋雨桂就主动请缨。为了画好《黄河雄姿》,宋雨桂带着学生王宏用了4年多时间,历经采风、写生,六易其稿。

最终的画面仅截取黄河壶口的一个独特视角、一个精彩瞬间。整幅作品遮天蔽日的构图前所未有,使观者刻骨铭心。“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冯远说,2017年5月5日,宋雨桂因病在沈阳离世。“他为什么要玩命呢?他说是民族大义在支撑着他。我觉得这就是让我们能够惺惺相惜的一种精神内核,也是世代美术人应该传递下去的品质!”

关心年青一代的成长,关注精神内涵的传承也是冯远一以贯之的教育理念。2004年任中国美术馆馆长,2008年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名誉院长,都创造了更多与年轻人接触的机会。他立足国情,主张培养合格的劳动者;同时也不拘一格,突破体制限制聘用教授;在培养方式上,则将教学重点放在了公共经验,而非特例上。

近年来,国内高校都在走跨学科这种复合型人才培养,研究型高端人才培养这样一个发展道路。不少大学已经或正在筹建自己的艺术馆、博物馆,那么,像清华大学这样定位世界一流的高校,要建一个怎样的艺术馆?

带着这样的思考,2015年,时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中国美协副主席的冯远再添新职——出任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首任馆长。他提出,区别于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和国内一些像美术馆的各地博物馆,它应该依托于大学学术研究这样一个基础,追求经典品格,追求高学术价值,追求创新意识,追求人性化服务,走研究性学术型高端路线,以收藏、研究、展示传统经典艺术为侧重点,兼顾、扶持和关注当下艺术新成果和当代创新艺术。而这还只是他蓝图里的一部分。清华文创产业园、设计艺术家协会、高等美术教育和中国设计等大型展览……不少构想正走进现实。

今年69岁的冯远时常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沉思,就像面对着一望无垠的黑土地。土地上凝结着人们辛勤耕作的汗水,画作上也渗透着冯远深沉内敛的思考。他说,那些艰苦的时光在岁月的长河里终于耀眼夺目。

冯远喜欢记录自己的想法。他在自己的《东窗夜话》里写到:“大化流衍,沧海一粟,绘艺天涯,承先启后,探其堂奥需倾一生心力。果若参透中国传统文化精粹,又孜孜于中国现代艺术的耕耘,也就不枉为适逢盛世的当代中国画家了。”

(原标题:冯远:循艺术梦 倾一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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