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李慧丽作品:香椿书
李慧丽作品
实力出场
四月末的一个傍晚,小姑父说他拿了香椿在我家楼下。
我跑下去。来不及换去陈旧工装的小姑父从绿色共享单车的车篓中拿出一个塑料袋。接过来,一小捆紫绿相间的香椿芽齐整整地躺在里面。
可能是头茬的故,叶子小小薄薄的,紫色的纹路里有水珠在流淌。就像一个青春少女的脸庞,水汪汪、粉嫩嫩,吹弹可破。
夕阳西下,暮色将合。柳树的绿枝条在淡黄色的晚霞中沉静下来,满城如棉如网的杨絮似乎也轻柔了许多,春天在此时终有了和暖。细细的微风温柔着钻进了塑料袋轻拂着水灵灵的香椿叶儿,浓郁的香气即刻在空气中蔓延。我迫不及待地吮吸了几口。
“您和小姑回家了?”
“前两天回了一趟,没能摘多少,不过很嫩,先吃着,等过几天再回去摘。”
小姑父没有多停留,给我放下香椿芽便走了。
我看着共享单车那抹艳艳的绿在淡黄色的晚霞中越来越小。我知道,还没下班的小姑定会安排刚下班的小姑父,带着从几十公里外老家那所小院里摘来的头茬香椿芽,在最短的时间内分送给叔叔、我等居住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家。
那抹绿点终于小出了我的肉眼。我喉头无来由的一紧,扭头上楼。
第一次注意到香椿这种食材,是在如今我居住的这座城市。
那日,奶奶要进城找昔日爷爷的同事办事,她带上了我。出门时,本就爱整洁的她还是里里外外换了个新。头上的头巾雪白,脚踝处的绑腿带雪白,小脚上的袜子雪白,斜襟上衣,宽裆裤子散发着板箱中的樟脑味,如四月天里的麦苗,清清爽爽。
奶奶牵着我的手,沿着村外的公路步行五里路,到达镇上,坐公共汽车,约一个小时左右就进了城。
在一个由一排排平房组成的家属院里,我们走进了其中一排的一扇门。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沙发,第一次体验到围着餐桌吃饭的感觉。
奶奶与人谈的事,我不懂。
吃过午饭,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城市的街巷里。
城市好繁华啊。光溜溜的马路,高高低低的楼房,人来人往,弄得我的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
在一条大马路边,一架木制小平车上摆放着一捆捆紫绿相间的树叶叶。走了一路,什么东西也没舍得买的奶奶竟然大方地买了一捆这样的小树叶叶,然后带着我回家了。
奶奶告诉我说,这就是香椿。
那年我八岁。
其实,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奶奶每年春天都在鼓捣一种树叶,腌制起来,当做佐料。原来是香椿。
从香椿树上摘下来的香椿芽总是连着嫩嫩的小枝条的,也可以说是茎,可食。她总是连技带叶地洗净,控水后用刀切碎,撒上一层层盐腌起来,盛到几个罐头瓶中,然后锁进她专放各种好吃食的板箱里锁。虽然我很觊觎她板箱内从上个春节放到下个春节已软塌塌的瓜子,绵乎乎的苹果,但对瓶子里的香椿却没丝毫兴趣。
在外工作的叔叔回家来了,奶奶会撩起一片衣襟,从下面衣襟的大口袋中掏出箱子上的钥匙,打开,拿出盛香椿的罐头瓶,用筷子搛起几筷放到叔叔清汤寡水的饭碗中。然后再放回箱子中。家里来亲戚了,奶奶会以同样的程序拿出盛香椿的瓶子,搛给客人。然后再放回。
有时,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晚上回家时,会到当窑里找奶奶要用香椿炒中午吃剩的小米。奶奶边撩衣襟边踮着小脚快步走向她的板箱。
瓶子里被盐腌得日渐发黑的原本紫绿相间的叶子,被奶奶频繁地拿出拿进的,会持续小半年。直至瓶空见底。
我虽然觉得那紫绿相间的叶子不好吃,但看着被奶奶精心管护的样子,似乎明白,它可能也很好吃。
盛香椿的瓶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循环往复几次后,嫁到外村,已在爷爷原单位参加工作的小姑决定在我们村修盖一院新房。
沉默少言的父亲,以兄长的责任为小姑操持着盖房。他监工、看工地,仿佛是给我们家修房盖屋一样。在父亲的操持下,五间瓦房终修成。
由于小姑一直住在单位,新房修成后就上了锁。
紧闭的小院里光秃秃的。习惯了绿植满院的奶奶思忖着在小院里种些什么。一年春天,奶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棵香椿树苗,栽到了小院的东屋墙根。
奶奶看着这小小的树枝,说:“以后我们吃香椿就方便多了。”
其时,奶奶仍每年春天腌制香椿,但不再放在她的板箱里锁。放在窑后板箱前一个盛粮食的大缸的水泥盖上。罐头瓶们紧挨着摆在那里,谁想吃尽吃。
那年我二十岁。
奶奶腌香椿的瓶子又满了空了几次后。我的孩子要出生了。可是我们小夫妻组成的新家庭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屋子。按风俗又不能在娘家生孩子。最后,我们搬进了父亲操持修建的小姑的新房。
当时的香椿苗儿已长成一人多高的小树。为方便照顾我,父母便在香椿树旁的小东屋里开了伙。我在正房里坐着月子,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坐在香椿树下哧溜溜地吃面,聊家常。
厨房里氤氲的烟火包围了香椿树,也包围了玻璃窗里的我。我觉得香椿树和我一样,一下子跌落在了尘世里的温暖中。
吮吸了人世间最为营养的肥料,眼见着它噌噌地拔着节。
新屋在村外的公路旁,离我家有着一段距离。
奶奶踮着越来越蹒跚的小脚,时常从村子里走出来沿着公路来到新房内。
缺东缺西的小家,难免会让人生出些许低落。
奶奶总说:“一切都会好的,三十岁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就像院里的这棵小香椿树,长得越来越茂盛。”
那年我二十七岁。
满月后,我随父母回了父母的家。但我终归是成了家的人。快百天时,奶奶说:“回去吧,过自己的日子去吧。趁孩子睡时把饭做好,孩子醒时看好孩子,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去了。”
按着奶奶的嘱托,我也竟把生活的艰辛化整为零了。没有娇宠的爱成为我日后迎对生活种种坎坷与磨难的精神支撑。
春天再来时,孩子已能抱着香椿树玩耍了。
岁月却把奶奶压缩得更加瘦小。她已够不到高处的香椿芽了。
够不着香椿芽的奶奶仍然给我的孩子做棉衣棉裤,虎头鞋,猫头鞋。看到我们小夫妻上班带孩子的辛苦后,她说:“要是再年轻十岁,我就能把孩子看大了。”那时,她已近八十岁。
越来越粗壮的香椿树的香椿芽在摘了三次后,她就再也吃不到她钟爱了一生的香椿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爱吃香椿的原因。她是“斋公”,不吃一点荤腥,葱蒜全不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只有香椿才能给她的味觉带来一丝丝宽慰。
后来,我终于搬到县城自己的房子中。
离开时,当时只是一根细细枝条的小树儿经年累月后已枝丫纵生,层层叠叠的枝杈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上空。
春天再来时,住在市里的小姑会回到老家那个小院子里摘香椿。摘好再一家家分送给我们。原本不爱吃香椿的我,也渐渐地喜欢起来。用它拌豆腐,用它炒大米。分外好吃。
我提着香椿上了楼。恰好电视里有一档健康类节目讲解香椿的吃法。说香椿富含亚硝酸盐,吃前必须用开水焯一下。
我立马打电话给小姑。小姑说:“你奶奶就那样吃了一辈子也没事,你想焯就焯焯吧。”
按照电视里的方法洗净后用开水焯了几十秒,原本紫绿相间的香椿芽经过开水的灼烫后竟然摇身变为绿油油的叶子。控干水,腌制,再吃时竟没有吃到以前的味道。还是觉得奶奶传下来的做法好吃。
是我的味觉有记忆?还是电视节目不可信?
四十有余的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答案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我们的味蕾,我们的亲情,就如那棵香椿树内奔流不歇的水分,在看见看不见的纹络里汩汩流淌。从树干到村枝,从树枝到树梢,循环往复。而奶奶就是那树干,我们就是树干上的大枝小枝,枝繁叶茂,绵延不息。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要么你驾驭生命,要么生命驾驭你,你的心态决定你是坐骑还是骑手。
作者简介
作者:李慧丽,山西省长治市潞城区人。有文字在省、市报刊杂志上发表。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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