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侠的故事
懒侠的故事
早年,东流县维新乡出了一名懒侠。懒汉与侠客,本就风马牛不相及,却被奇人做了奇事,懒侠的名号,一时家喻户晓,留传至今。
懒侠出生在升金湖岸边。据说他的爷爷的爷爷,名载县志,是一位了不起的武举人,猿臂善射,金刀飞马,取敌军首级,如同滚瓜坠鸟、风扫落叶,一身神勇,威震抗倭沙场。
到了懒侠父亲这一辈,虽然改了朝,换了代,家中依然粟溢于仓,钱朽于贯,守着祖上几十亩良田,做了一方保长,偏安乱世,富甲闾里。
美中不足的事,便是生了个懒侠出来。二老年将花甲,竟然老树开花,又添了名小祖宗。长子早已另立门户,跻身十里洋场上海滩,学成抱志,经商发迹。二少爷打小蜜罐中长大,银钱码高,渐渐养成了个任意妄为的坯子,读书死懒,开卷就头大,饮酒便颜开,整日里打打闹闹,好强斗勇,大有武举人托世的气概。
一日,懒侠烧书弃笔,赶走了家中私塾先生,老员外气忿鞭笞。荆条之下,懒侠倔强地昂着头,大声疾呼:“士生用武之世,贼寇侵邦,血沃中华,何故做摇头酸儒,事此无用毛锥!四书五经,挡不住血雨腥风,之乎者也,家国失也!”
此时,日寇铁蹄南下,鬼子的一座炮楼,就像一道阴森森的魅影,矗立在升金湖对岸的山岗上,跟懒侠的村庄隔湖相望。湖的那边群山连绵,传闻一股新四军出没在高山密林之间,与敌人对峙斡旋。
小鬼子日益猖獗,一天深夜,对岸忽然枪炮大作,升金湖里水鸟惊飞,村庄中犬吠不息。老员外半夜被吵醒,心中惊骇,审时度势,惴惴不眠。维新乡朝夕不保,迟早陷落,自己好歹是名士之后,难不成顶着个保长之职,甘当走狗之徒?晚节不守,有辱祖宗啊!
翌日凌晨,员外夫妇收拾停当,遣散了家丁女佣,独留账房先生看守宅院,打理田租。一家三口,匆匆启程,投奔上海。
太阳仿佛从西边起山了,懒侠一改顽劣之性,左右不离地陪伴着父母。平日里爱不释手的祖上兵器铁弓金刀,或许被大城市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夺去了光彩,竟然忘记带在身边。
一行人赶到安庆府长江码头,踏上了南下的火轮。一声汽笛长鸣,即将拔锚启航,懒侠一个健步,飞身跳下船弦,双膝跪在了岸边,断然说道:“不孝子就此别过父母,祝二老一路平安!”
江水拍岸,打湿了裤脚,打湿了双眼;堤柳含烟,丝丝抚动亲情,懒侠只能送到这里了,从此生死两茫。长江怒涛,一泻千里,荡人心魄,他的眼里,有一个梦幻般的豪侠世界,他的爷爷的爷爷,用铁弓金刀的光芒,渲染了这片世界里的色彩。
此时,懒侠的母亲情急之下,几欲跳水,被老员外一把拽住,花白的头发,在江风中凌乱不堪。
“孩子,别闹了,快点上来吧!到了上海,咱不读书了,让你兄长寻家武馆,拜师学艺去!武举人不稀罕,咱还要考武状元,别吓娘了,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怎么生存啊…!”
老员外气得冷笑:“哼哼,都是被你这蠢婆娘惯的,文不文武不武的样子,烂泥扶不上壁了!放心,饿不死他,家里还有几十亩田地供着小祖宗呢!”
知子莫若父,二少爷一犟,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老员外心中悲凉,一奶同胞,性情怎么就大相径庭呢,老大乖巧听话,一路青云,是他心中的骄傲。老二忤逆直梗,不修孔孟,弱冠之龄,仍然混迹私塾,难进学庠,竟然成了维新乡里家喻户晓的一名懒书生。家丑不可外扬,二少爷十六岁那年,就睡了一个叫秀儿的丫环,为了遮掩邻里恶言,便将秀儿草草嫁给了一名佃户。到了十八岁,员外苦口婆心,讲述了家族前辈武举人的英雄事迹,希望逆子奋发向上。不承想,事与愿违,二少爷越发罔顾诗书,竟做起豪侠之梦了。
江浪哗哗,吹进员外的耳朵,似乎变成了一声声嘲笑。
懒侠一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江堤。
老员外朝着懒侠的背影怒喊:“好自为之吧,别给先人丢了脸!身首异处的时候,托个梦,老父回来给你收尸?!”
懒侠一返回,就打起了家中粮仓的主意,难不成给小鬼子屯货呀!于是金刀架着脖子,逼迫账房先生开仓售粮,半卖半送,四乡八邻,拍手欢颜。此时,在人们眼里,懒书生,又成了个呆头书生了。
粮仓一空,懒侠学着梁山好汉的模样,挥笔草书“聚义堂”,派人制成匾额,悬挂在门楣上。乡间游手好闲之辈,惹事生非之徒,闻讯接踵而至,家中沸沸扬扬,异常热闹。趁着兴头,又从账房手里要来一叠银票,呼朋唤友,穷也好,富也罢,二少爷一视同仁,领着众人,跑到县城里饮酒逍遥去了。
盘玩几日,囊中羞涩,众人方才散去。懒侠行到了村头,一座新坟,纸灰纷飞,凄然入目。懒侠一惊,跪在坟前的男人,正是自己的一名佃户,昔日丫头秀儿的男人!
懒侠心中顿觉刺痛,奔到坟前,朝着男人语无论次地吼道:“谁,坟里是谁?秀儿,秀儿呢?!”
男人双颊垂泪,盯着懒侠哭诉道:“二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啊,秀儿就在你脚下,秀儿死了,秀儿寻死了?!”
懒侠两眼血红,一脚将佃户踹翻,大声喝道:“说,是不是你害了秀儿?要是敢隐匿半分,老子送你下去陪她!”
佃户抹了眼泪,颤抖地说:“你们前脚刚走,升金湖里就过来了二船鬼子兵,一行八人,凶神恶煞地扑进了村庄,专抢粮食牲口。”
佃户看了一眼二少爷,迟疑地说:“唯独你们家,小鬼子没进去。”
懒侠心中冷笑,自己也算喝了几口墨水,小鬼子的把戏,一清二楚。看到保长家高门大户,屋宇连栋,想必成了他们日后怀柔亲民的对象了。
懒侠催道:“别废话,说秀儿!”
佃户神情痛苦地说:“秀儿正在地头干活,不巧被这帮小鬼子发现,见秀儿长得水灵,光天化日之下,糟蹋了她!”
佃户涨红了脸,哽咽地说:“这帮天杀的牲口!临走的时候,还将地里的一根萝卜插在了秀儿的身体里!”
此时,懒侠双目怒睁,似乎喷出一道道熊熊火焰。
佃户捶胸顿足,懊悔地说:“都怪我大意啊,秀儿当天夜里就吊死了!她一直在流泪,到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来。”
佃户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珮,递给了懒侠。
“秀儿走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二少爷送给她的这块玉珮。她一定是盼着你为她复仇啊!”
晶莹剔透的玉珮,犹如秀儿清丽的面容,默无声息地向懒侠控诉着小鬼子惨无人道的行径。
懒侠目光远视,盯着升金湖对岸的山岗,告诉佃户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有何用!半夜子时,你到码头等我!”
漏到三更,昏黄的月光,照耀着苦难的升金湖,几只鹭鸶从芦苇荡里惊飞,洁白的身影,划过夜空。一条小船悄悄地划了出来,桨起水落,像一支利箭,朝着对岸驰去。
小船避开了鬼子的炮楼,远远地拢在一处山洼里。等到天亮,懒侠挑着两筐自己家的鸡鸭,跳到了岸上,一身是胆,直奔鬼子炮楼。
佃户见状,大惊失色,不是说好的,装成小贩子,只到附近村庄打听一点鬼子消息吗?
佃户急忙问道:“少爷哪里去?”
“去死!”风中传来懒侠的回声。
佃户抖抖索索地说:“我,我呢?”
“守在船上,哪也别去!”
炮楼门岗前,一个乡下青年,挑着一担鸡鸭,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鬼子兵垂涎欲滴,手上的枪栓却拉得啪啪直响,嘴里“八格牙路”地直叫。
小鬼子的翻译官上前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懒侠点头哈腰,连连说道:“太君好,太君辛苦了,我是胡保长的侄子呀,他老人家派我给爷们送好吃的来了。”
翻译官警惕追问:“哪来什么胡保长?你是新四军探子!”
懒侠镇定自若,不急不慌地说:“嘿嘿,爷说笑了,胡保长就是我们胡家村里的山羊胡子老爷呀。”
胡保长与老员外都是升金湖两岸殷富人家,互有应酬,懒侠见过他。
见懒侠对答如流,并无一丝慌张,翻译官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搜查了一遍,便向小鬼子示意放行。
小鬼子拨弄着篮子里的鸡鸭,听到一阵“咕咕嘎嘎”的叫声,仿佛看见了一盘盘佳肴美味,一个个朝着懒侠竖起大拇指:“良民,大大的良民!”
翻译官带着懒侠走进了厨房,对着一名妖艳的鬼子婆,叽哩哇啦地说着鬼子话,随后拍了拍懒侠的肩膀,转身离去。屋里就二人,懒侠瞄着,鬼子婆肥硕的腰间,还晃动着一把锃亮的驳壳枪!懒侠灵机一动,便指着自己,又指着案板上的菜刀和地上的鸡鸭,做着宰杀的动作。鬼子婆看懂了,会意地点点头,转身烧水去了。
懒侠提着刀,特意走到外面,当着哨兵的面,一只只宰杀着,故意将鸡血鸭血弄的满身飞溅,成了个血人,鬼子兵看到,哈哈大笑。
厨房里,懒侠提着锋利的菜刀,将剩下的一只鸡递给了鬼子婆。正当她一转身的瞬间,突然劲风袭来,脖子冰凉,鲜血狂飙,一个跟头,栽倒在地。鬼子婆翻着白眼,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懒侠一刀送到了黄泉路上。
此时,懒侠的身上,鲜血淋漓,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人血,哪里是鸡鸭之血了。
懒侠气定神若,用手指沾着鲜血,在鬼子婆身上写下“四爷”二个殷红的大字,以便扰乱视听。接着,懒侠抽出了鬼子婆的驳壳枪,扔进了一只篮子里,又将另一只套在了上面。
懒侠扛着扁担,一头挂着空篮子,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岗,冲着翻译嘻笑道:“太君夫人真是胆小,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来中国呢!”
翻译官看着懒侠弄得一身鸡血鸭毛,破天荒地赏下了一串铜钱。
杀鸡佯染血,断头胆冲天。懒侠独闯鬼子炮楼的事迹,在升金湖北岸不径而走。人们背后不再喊“懒书生”,改称“懒侠”了。
家中账房先生烧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给懒侠“压惊”。席间,账房先生幽幽地说:“鬼子婆该死,但勇者愤怒,应该抽刃向更强者。老朽还想听到二少爷守护乡梓,手刃更多的来犯强敌!”
懒侠血脉贲张,朗声答道:“先生放心,枕戈泣血,正是我辈使命。”
懒侠传讯,十几个兄弟,齐集“聚义堂”,唯懒侠马首是瞻。众人手中或剑或刀,或操练,或巡庄。南有新四军,北有懒侠兵,懒侠一时豪情万丈。
秀儿遭难,刚刚过了头七,人们远远地望见,升金湖对岸又划来了二船鬼子兵。沿湖村庄,人心惶惶。不知道又会轮到哪个地方,要遭受强盗的打劫了。
懒侠手执铁弓,背负金刀,带着一干兄弟埋伏在一条高渠背后。这里距离升金湖码头,不过一里之遥,下面是小鬼子必经之路。
众人紧张地张望,八个鬼子兵背着长枪,即将登岸。长枪上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瘆人的寒光。
懒侠神情专注,再过十分钟,就是一场殊死搏斗!只待自己一声令下,十几个兄弟挥刀扑下,犹如天降神兵,猛虎下山,一定会杀得敌人措手不及。懒侠兴奋地回头,一下子气血上涌。不料所谓的懒侠兵,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市井无赖般的乌合之众,一个个竟被小鬼子的长枪尖刀,吓得四散逃窜!顷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懒侠的身后,只剩下佃户一人,一丝不动地伏在渠道的背后,不敢抬头张望。犹如一只驼鸟,遇到了危险后,将头插在了沙土里。
情况突变,行动中止。懒侠似乎情绪低落,账房先生却不以为然地说:“猛兽独行含威,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二少爷早就应该和他们断绝往来了。”
懒侠告诉佃户,暗中留意湖边落单的鬼子兵,杀一个是一个,杀二个是一双。正午时分,佃户来报,八个小鬼子走了六个,码头上只剩下一条木船了。机不可失,二人迅速潜伏在渠坝上。
一个小时后,路上传来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二个小鬼子押着一个老农,拉着两袋粮食,正朝湖边赶来。
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了,老农累得汗流浃背,举步艰难,一下子坐在地上。小鬼子凶神恶煞地喝斥,一枪托碰在后背上,老农只得起身再行。
湖风迎面吹来,一阵凉爽,两个鬼子兵齐声唱起一首低沉悠绵的歌曲。也许他们的家乡里,同样有着一块湖泊,正在召唤着侵略者的灵魂。
懒侠心中暗道:“想家吗,爷送你一程!”一步,二步,懒侠站在渠坝后面,抬起铁弓,“嗖”的一声,箭头破空飞去,直贯一名小鬼子的咽喉。前面的小鬼子只听半声惨叫,惊惧回头,同伴的尸体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小鬼子吓得魂飞魄散,望后直跌,正准备举枪乱放,一道身影,疾如飞鸟,从渠坝上一跃而下,金刀一闪,人头落地。
顷刻之间,两个小鬼子双双毙命,佃户惊得吐了舌,缩不回去,半天才醒悟高喊:“少爷威武!”
老农认识懒侠,一揖到地,感激地说:“多谢义士出手,让我一家老小,保住了活命的口粮!”
三人将鬼子的尸体搬到了船上。为了防止鬼子过湖疯狂报复,乡邻遭殃,懒侠要冒险将人和船送到对岸,伪装成被新四军绞杀。
懒侠换上了小鬼子的军装,面无惧色,奋桨而去,一条正义之舟,驰向对岸。几片云霞照湖面,一轮红日映侠心。看着少爷高大的身影,在浩淼的湖面上渐行渐远,佃户涔涔泪下,目送英雄。
懒侠这一次,真的有去无回了。
有人说,懒侠被小鬼子开枪打死了!
也有人说,懒侠参加了新四军!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