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发表于大河文学的作品,将自动同步发布于腾讯新闻、腾讯快报、凤凰新闻、网易新闻、360图书馆、一点资讯等六大媒体平台,被多渠道传播。阅读量较高的文章还将发布于人气火爆的今日头条、百家号、搜狐新闻、简书等大河文学融媒体矩阵平台。需转载原创文章的可申请授权(编辑微信:dahewenxue2020)。大河文学投稿邮箱:dahewenxue@126.com
他问她:“332这门课你没有注册吧?我昨天查了名单,没见你的名字。”“我这学期是旁听。”她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把头低了下来。“我就猜你是旁听,干吗不正式入学呢,我看过你的作业,挺不错的嘛。”“让我看看。”他凑了过去,查她屏幕上的CODE(代码),还不到两秒钟,他笑道:“你漏打了一个标点符号。”她叹了口气:“这样的错误我不知犯了多少次。”“不要给自己泄气。”他鼓励她:“我知道好多中国人,还是学理工科的,写出来的东西还不如你。你本科学的金融吧?”他居然还知道我的专业,他到底对我还了解多少?她沉着气说:“332这门课怎么不见中国人,老印倒见了不少,虽然是本科的课,但也该有中国人啊。”中国人是能免就免,巴不得今天还在学校上课,明天就去公司上班。你知道,C语言这一系列课共设有三步,332是最基础的一步,333是中级,要到334才能学到些Object Oriental Feature。可大多数中国人,无论在国内有无基础,一上来就想奔334,以为334一学出来就可去上班骗银子,其实还差得老远。“既然没学过基础课,怎么能免呢?”莹雪问。“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是扭着教授软磨硬求,教授听烦了,就给他免了。还有的人自己动手修改成绩单,把国内的中国革命史修改成计算机发展史,又添了许多相关课程,本科一门都不想补,直接就上5字头(研究生)的课。我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肖云曾经对莹雪说过,他们会计系要补的课也很多,中国学生总是想方设法免课,开始系里也同意,只要你能拿出相关证据。后来去的中国人多了,吵吵闹闹争了几次,系里烦了,凡是非财务金融专业的,一律从头补起,什么话都免谈。宋云青又说:“今年商学院来了手狠招,定了个新规矩,并非针对中国大陆学生,而是对所有的外国留学生,凡是本科不在美国拿的,相关基础课一律重读。”最不服气的是英国学生,但是他们很有礼貌,婉转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为什么还要重学商务法(BUSINESS LAW)这门课,美国商法的主要规则,其实就是来自我们英国早期的法律。学校负责人听了,婉言相劝。那意思很明白,虽然英国曾经是美国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经不如儿子了,你们既然来美国学习,就应该认真学习美国的新知识。“我劝你们还是要补这门中级财务。”为什么?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美国,任何一家上市的公司,都必须对外公布自己的财务状况,虽然同是资本主义国家,但是法国德国的一些公司,从来不对公众披露真实的会计账目。最重要的,我是为你们好,你们不是毕业后想考CPA吗,现在AICPA(CPA出题机构)有新规定,如果没有修到一定美国大学的会计学分,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但是一个台湾学生振振有词:我在台湾读书时,学校和美国密执根大学是友好学校,我们的教材和美国的一模一样,这是我的证明。这个嘛......学校居然也找到理由打发他:你托福的听力不太强,你就把这些课当作练习听力吧,然后学会用英文思考,这对你的将来大大有益。“虽然是强词夺理!但也是一视同仁。”莹雪笑道:“还是计算机系这边自由多了。居然有人乱改成绩单,胆儿可真大,查出来可不是好玩的。”宋云青说:“谁去查呢?谁会多事去揭发呢,人在美国,天天忙都忙不过来。”一抹夕阳的金光,穿过窗外橡树的枝叶,漫不经心地洒了进来,墙角处晃来动去的光影子。莹雪低头看了眼表:我的天,都快六点了,SHUTTLE(校园巴士)已收班了。“你的车停在楼下?”谁不知道教学楼前的停车位,都给了教授,而最近的学生停车场,一般也要步行两个街区。“我有残疾人的停车牌。”他半是得意半是炫耀:“残疾人的停车牌可以乱停乱放,警察绝不过问。”“什么?”“不是我的。”他似乎爱看她惊奇的表情,“我ROOMMATE(室友)女朋友的,她上个星期攀岩时摔了一跤,找医生混了个临时残疾停车牌。今天下午两个人不出门,我借来用用。”莹雪看了他一眼,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室友,肯定不是中国人。“他是个老黑。”果然不出所料,宋云青说:“篮球打得特棒,我跟着他学了几招,球艺长进了不少。”“你跟老黑住在一起啊!”莹雪沉不住气了:“你干吗不住秋谷呢?”“我刚来的时候也住秋谷,简直就是个流言蜚语的鬼谷。有一次,我在游泳馆认识的一个美国女孩来看我,第二天整个秋谷就在传我得了爱滋病,还有人神秘兮兮问我室友:你家的马桶和浴缸消过毒吗?可别沾上爱滋病病毒。我要是知道谁在背后造我的谣,非把他的脖子扭成麻花不可。”莹雪只是低笑,也没多言。她是听过这个谣言的,但没想到主人公是他。夕阳下的停车场静悄悄的,空荡荡的,他们的影子落在一部白色的单门敞篷跑车上,“这就是我的车。”“这是你的车?”莹雪朝他望了望,这个宋云青,为什么总是与众不同!“别以为我买得起跑车就等于我有钱。”他主动为她开了车门,“这部老式跑车叫TRIUNPH,英国产的,其实也就六千块钱,我喝醉的时候买的,酒醒后才知道上了大当,简直就是A Piece of Junk(一块垃圾),每个月都要进医院,我的豆腐渣跑车。”跑车停在莹雪的单元楼前。不知为什么心慌,她的手很乱,左扭右转,居然两次都没打开车门。“急什么啊?”他笑了笑,顺手从车内抓起张广告单子,飞快划了几下:“我办公室的电话,我晚上都在戏剧系上班,负责他们的SERVER(服务器)和HOMEPAGE(网页),作业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他是计算机系的助教,怎么又跑去了戏剧系?按照学校的规定,F1(外国学生)一周只能工作二十个小时,否则违法,移民局也要查。但她哪敢多问,接过纸头,逃一般的跑了,跑了才发现连声谢都没道。回家对纪林说:“有个程序出不来,让TA(助教)给看了一遍。”莹雪心里有几分乱,脸也发热,她打开冰箱一阵乱找,冰箱挡住了她的脸,其实菜就放在厨房的桌上。纪林并没有追问TA是谁。“你别忙了,我刚才吃了几口剩饭,今晚有考试,我得早点去教室,我跟鲁明阳约好了。”纪林说完,把装书的背包往手上一提,推门出去了。灯光落在莹雪的教科书上——C++,封面有一群蚂蚁在跳交谊舞,女蚂蚁粉红色的裙子在风中翩跹,男蚂蚁一身白衬衣红领带,比人还潇洒,美国人怪幽默的,明知是枯燥无味的编程书,却偏要抹上童话的想象,诱惑你上当。翻了几页书,她脑子有些进不去了。“如果要想学好编程,最好把基础打牢。”那是宋云青的话。莹雪耳朵发热,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残疾人的车牌,爱滋病的谣言,助教以外还有份工作,那草地上的蚂蚁窝,雾蒙蒙的看不清,隔着一层白纱,是肖云的婚纱,好像就在昨天。她神思恍惚,想从包里抓出一支笔,却抓出他的电话号码。她更恍惚了。门外有脚步声,纪林回家了。“考得还不错吧?”她起身迎上,把他手里的包接了过来。“还行!”纪林声音乾脆,底气十足:“肯定是A。”她问:“今天这门课是戴维斯的吧?”“当然是他,挺好的一个老头子。”他的脸发红,有暗暗激动的光:“我在他手下选的课全是A。我知道他有一个印度助教这学期毕业,希望能补上他的空,但......”纪林脸暗了:“你知道,这么多的老中老印的眼睛,鲁明阳下学期也想从机械系转过来。”莹雪记得这个教授,个子不高,一见人就笑。那时她刚到美国,去系里要资料,在大楼里迷了路。路上碰见一个人,身穿短裤,手提木箱,只当是学校的电工,电工热心死了,一直坚持把她送到系里的行政办公室。后来查了网页,什么电工,居然是个教授。戴维斯教授,中国人都叫他柿子老头,特好说话。纪林笑道:“谁不知道,他和老婆爱吃中国菜。他老婆在图书馆上班,周末不想做饭,常唤学生到家中开Party,规定每人必带一样菜。”“干脆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让他把GA (助教) 给你。”莹雪说:“哪怕只有十个小时,也可以免掉贵死人的学费!”纪林唯唯诺诺,不好意思开口:“过几天吧。”“过几天?”莹雪冷笑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应该立刻行动,明天,明天一早就去戴维斯办公室,直接了当地谈。”莹雪哼了一声:“就算你低三下四地去讨,也不一定讨得到呢。”她打开柜子,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呼拉拉都出来了,最鲜丽活泼的,是一群载歌载舞的胖小孩,每个人都笑得满嘴的牙,没有烦恼的胖小孩。“你想送礼?”纪林说:“我真的不会。”“如果不会,就自己付学费吧。”莹雪低下头:“你想一想,我在餐馆打工,心头再恨,身体再累,脸上还不是堆满了笑,想客人能留下小费。回头想想自己,真像讨饭的一样。”戴维斯办公室没有窗户,但是光亮十足,书桌上供了一盆幸运竹,枝绿叶长,长得精气神十足。他从一本厚厚的书里抬起头,看见两个中国人的脸。“还不快进来!”他喜笑颜开,招呼二人坐下,他的记忆很好,居然还记得莹雪,这个可爱的老头。“谢谢你还记得我,不愧是教电脑的教授。”莹雪顺势夸他。戴维斯的记忆确实与众不同,纪林曾经告诉她,系里有两个中国人,都叫张伟,为了弄清楚,他把二人分为大张伟和小张伟,不仅分辨得出他们的长相,也鉴别得出他们的字迹,对他们的作业和考试,一点也不含糊混淆。莹雪落落大方地跟戴维斯攀谈起来,她告诉他,她目前暂时是旁听生,可能下学期会正式入学,到时候一定要在他的手下选几门课,因为纪林在他那儿学了不少知识。一番话,说得戴维斯红光满脸,眼望莹雪乐不可只。纪林反而在一旁插不上话,心里暗想,她还挺会社交的,英文又说得这么流利,完全该去读MBA。莹雪留了个心眼,跟戴维斯谈话的同时,目光也把办公室扫了扫。室内有一副中国的山水字画,书桌上还放着精美的贝雕和竹筒。看来给他送礼的中国学生还不是一个两个。她心里暗自揣度着,立刻改变了昨夜的主意。她告诉戴维斯,九月是中国的教师节,中国自古有尊重师长的传统,我们想邀请你和夫人来我家作客,如果你们能前来,我们将不胜感激。纪林大吃一惊,不知莹雪想演什么戏,正在不惑,戴维斯的脸上早绽开了一朵花:“好,好,我们一定去。”“你没看见他桌上那个贝雕,比我们的双面绣强多了,鬼知道那送贝雕的人是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更不愿把他的办公室变成中国工艺品展览厅。他看多了,收多了,自然不稀奇。到时候人家问起,说不定还把你的名字供出去。”所以莹雪要请他吃饭。什么棘手的问题在饭桌上一谈,无不迎刃而解。这方面她在国内体会很深。虽然这是美国,但是人还不是一样的人?她说:“都知道戴维斯两口子爱吃中国菜,经常光顾胖瓜的半月楼。我还有一条真丝围巾,与送给汪容的一模一样。”“莹雪,你是我的军师。”纪林笑道,搂了搂她的肩膀。“我也是逼出来的啊,谁愿意绞尽脑汁去请客送礼,但这资助也太重要了,你如果有了它,我下学期就可以FullTime(正式)入学。”她笑着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望着她笑,他笑得很吃力,像敷了一层胶。莹雪的宴请是相当成功的。在这之前,莹雪知道很多老美知识分子吃鱼不能带刺,吃肉不能有骨头,在材料上她也是费了番功夫,连虾和蟹都用净肉,没有外壳,她又深知老美不爱油腻,样样菜肴做得清淡而又色彩鲜丽。戴维斯老两口,不仅嘴在吃,眼睛和鼻子也在吃,“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菜?半月楼的菜也不及你的一半。”莹雪趁势锦上添花,苏绣大围巾闪亮登场,把老夫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月后,戴维斯的那个印度助教,因为在公司实习太忙,把二十个小时的TA(助教)让了一半出来。大概是难忘莹雪的人情,戴维斯把这十个小时给了纪林。由于纪林恰好是在半期考试前接下的这份工作,按照研究生院的规定,他可以免去学费的一半,下学期自然是全免。这意外的喜讯让小两口兴奋不已,也让莹雪起了提前入学的念头。纪林手头的活儿,主要是给本科生改作业和考卷,有给好的标准答案。十个小时的活,纪林两小时就可以抹平。想不到美国也有好拿的钱。有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思维天马行空一阵乱跑,不知道会在哪儿停下来。玉如!时间这么久了,相隔这么远了,为什么这个名字还在心中发颤?岁月会冲淡一切吗?为什么她的笑靥依然美丽如初。她怎么会走得那么匆忙?那么蹊跷?他摆不脱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思念。他手中的笔,仿佛被人操纵似的,在记满各种程序的笔记本上突然写下了:“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那是《诗经》里的一句话,也是他青春时代的烂漫和誓言。第一次和玉如相遇,纪林还是大三的学生。那一天的校园烟雨迷朦,他站在桥上,四围林深竹密,碧水悠悠,就像一幅画。这时候他眼睛一亮,画中还有人。他对画中人说:“你干吗一个人在这儿?没看见天在下雨吗?”“既然天在下雨,你怎么也在这儿。”画中人转过身来,抬头悄然一笑,眉是黛山,眸子里有秋水流转。雨真的下大了,配合著纪林的心思,打在亭外的竹叶上,淅淅沥沥,似琴声四彻。再望远处,雾蒸云饶,“水澹澹兮生烟”。烟雨中的故事,自然有个浪漫的开始。更何况那个年龄的心,干净而单纯。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和闲情,去享受青春的风花雪夜。玉如是学校中文系的学生,从小体弱多病,却聪明过人。五岁时,爷爷教她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只念了三遍,她就熟记于心,一字不差背了出来。八九岁时,肚子里已经装了几百首唐诗和宋词。十岁那年,跟父母和姐姐去看灯展,回来后父亲要两姐妹作文。玉如作了一首古诗,名叫《梦游》:“远看云伴月,袅袅半空萦,月照堂前镜,星辉水下灯,彤云红袖舞,翠雾绿裳生。酒尽人何在,花间一梦馨。”奇了,小小年龄,无师自通,居然写得有模有样,是个才女的胚子。“真是你写的吗?”父亲还是不敢信。“这算什么。”小玉如不服气。硬叫父亲又给她出了个题目。这是首七言律诗,名叫《春感》:“树妆碧玉花铺绣,最是人间春色浓,几啭莺啼缠暖树,一行雁影远晴空,喜看明艳迎新蝶,愁坐暗香思旧鸿,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玉如后来学书法,把《春感》这首律诗,泼墨成一幅飘逸灵动的草书,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多年以后,纪林见了,震惊于十岁的孩子就能发出:“珍重韶光情莫负,年来岁去太匆匆”的感慨,更把玉如视为天人。纪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满心都是玉如的声音和影子。反正莹雪又不知道,反正他又没干越轨的事,他心安理得地在心灵的深处同玉如幽会。若是玉如在世,他们会是怎样的神仙美眷?玉如怎么会走得那样匆匆呢?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在他的心中纠缠,生根发枝,长成了一棵树,一棵痛苦的树。玉如的声音,玉如的诗,隔着时光重叠的山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落在他的耳里心里:“我将半卷湘帘锁在月中,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非喜非愁觉来幽怨无人诉,石榴半吐难解切切情衷。不堪昨夜风急雨重,可怜明媚鲜妍谢得匆匆,转眼红消香断莫怨东风太恶,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我将十里柔情寄至风中,心有灵犀却恨无飞翼。非梦非醒胁下生翼成鸿,席卷满怀愁绪飞到天涯地角。不知香丘何处试看红尘滚涌,可叹世事茫茫幽怀能与谁共?卷帷望月牵愁照恨无穷,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那一年,他在西南一所兵工厂实习,二人云中锦书,鸿雁频传,远在家乡的玉如把诗夹在有花香的信签中。他后来才知道,这诗其实是一首藏头诗: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这十六个字,暗藏在每句之首。在办公室灿然的灯下,纪林一遍又一遍地写,从“心随明月冷葬花魂成冢”写到“也则难留梦里旧迹已朦胧”,他蓦然而惊,难道玉如未卜先知,料到自己会像春天的花,不堪风急雨浓,转眼红消香断?当他笔走至最后一句:“也应向君道一声独在异乡珍重!”纪林懵了,玉如知道我会漂洋过海来到异乡?他心凝神痴,对着写满方块字的白纸,像对着遥远幽燧的世界,恍恍惚惚,一直捱到深夜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