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花记
食花记
中国人向来都很讲究吃,对于所有有潜力成为食物的东西都不会嘴下留情。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地里埋的,不管是司空见惯,还是偶然邂逅,所有的遇见都会或多或少与“吃”产生关联,探索着能否下口、可不可以被吃的可能。我们的胃和消化系统欢迎一切可食用的和非可食用的东西进来参观,也乐意收留。
花,这样一种长相可人、气味诱人的存在,自进入我们祖先视线之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难逃沦为食物的命运,进入我们的食谱之中。想到这里不禁要替花暗道一声“委屈”,过早凋落已足以令人感到惆怅,沦为食物更是丢掉了她们引以为傲的花色花香;但我们也不必为此而过于多愁善感,毕竟,人仗着一口无坚不摧的好牙在“吃”这方面向来从不嘴软。况且,人与动物、植物其实很难产生真正的通感,根本不会明白一朵花也会有痛感,也就不会在下口之前心生怜悯。
但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爱花之人,古往今来不乏有人用诗词歌赋来表达对花的爱慕,把心中浓烈的情感转化成为抒情的文字和旋律的声音。这份爱本身就是一种将自己与所爱之花隔开一定距离的美好,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极力调动眼睛和鼻子的灵性,达到观赏花色、轻嗅花香的最佳体验。当然,也有人并不甘于远观,想要亵玩一番,不惜伸手摘花,将花的美艳握在手里,为片刻欢愉而人为地缩短花期。爱花之人,也会心生惜花之情,把花的凋零当作美的破碎,在发现这种破碎的美想留也留不住时,便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不禁流了泪,一如葬花的黛玉。无论是远远地观赏,还是近距离把玩,人与花之间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而把花吃进肚子里,在人身体里走上一遭,参与其中发生着的代谢过程,才真正实现了人与花的结合,至少从形式上看起如此。至于,有没有实现人心与花灵的融合,自然无从知晓。
既然说到吃,就免不了要为吃而设计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有人用花来泡茶,把花香浸润于水中,在热水的蒸腾中释放她们的气质。这些人只会饮用溶于水里的花之精华,而不会去真正食花,因此也就算不上“食花人“。真正的食花人,要么把花做成了精美的菜肴,这种过程中所投入的细致和用心,做出的成品的味道和卖相,都配得上花原本的气质和格调,可以上得大雅之堂,这样的菜肴吃起来也要细嚼慢咽,用心品味,所以我称之为“文食”;或是做成粗简的餐饭,满足普通的解饿之需,可口已是难得,美味更是奢求,吃起来也不必有过多讲究,大口吞咽、不讲吃相也未尝不可,我则称之为“武食”。无论文食,还是武食,把理应用眼睛并带着所有美好的遐想来欣赏的花朵,用作满足口腹之娱的餐食,多少有些牛嚼牡丹的意味,但从另一角度,也成全了这些被食的花不同于流俗的命运,经历了一段堪称奇妙的旅程。也许,这也是她们原本就可能面临的命运选择,除了落进土里化作春泥,成了树肥花肥,完成一个生命的轮回以外,也可能成为另一种食物,进入另一个不同的生命循环。
用美丽的姿色来吸引关注的目光,或借着花香溜进别人的心里,都是很美的过程。但如果以食物的形式进入人的胃里,途经整个消化系统,被吃进去的时候隐藏了花色,被咽下去时遮挡了花香,只把美味留在人的唇齿之间,留在了胃里,让人露出满意的微笑,也不失为一段美妙的经历。这时候人的消化系统便成了大地,营养物质成了春泥,人成了被滋养和呵护的“花”。只不过人可以汲取营养的花泥太多了,对于这种美好所赋予的感恩只能维持极短的时间,也未必能在吃下花后,继承花的美和香,可能仅是把取尽花之精华之后,把剩下的部分还给了大地。但我想,就算花知道了食花人的薄情之后,也不会过于感伤,毕竟她们早已习惯了风吹雨打,习惯了凭借花言巧语接近她们又无情离开的蜂蝶,习惯了自生自灭、周而复始的生命历程,至少她们在被人吃下去之前看到了人脸上堆满的笑容,吃进去之后感受到人心里的幸福,这对她们而言已经足够了,和化作春泥之后看着树木茁壮、花序繁茂、硕果压枝时有一样的情感。
只要有花开,就有食花人,两者必然会相遇,但就“食花”一事而言,并不只是此消彼长的过程,从一定程度上讲,是花与食花人的相互成全:花以早凋成全别样经历,人以食花得到别样体验。只不过,人在食花之前,不妨多看一眼花的美色,多嗅一下花的芬芳,成全一个完整的存在,也成全自己更好的胃口;而花要做的,就是可劲地开放,尽情地体验,以可观的色彩,可秀的气味,或是可口的质感。
花不遇人也盛放,纵为人食亦无妨,曾予人间色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