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明版书奇遇记
《藏书家》第22辑刊发,2018-4
明版书奇遇记
肖伊绯
应该说,在收藏明版书的普通读书人中,我算是相当幸运的一位。个人收藏的第一部明版书,恰恰就是黄裳先生提到过的、十分罕见的“芙蓉泉本”《韩诗外传》。这部书入藏的经历还颇有些戏剧性,可称“奇遇”。
原来,这部《韩诗外传》只是一部书友作价抵换的“残书”,最初谁都没有意识到它的珍罕。由于该书前后有几页“抄配”(即以笔录方式将原有缺失的书页配齐), 且抄配的皆是“汲古阁本”的内容,如“韩婴本传”、“艺文志概说”与“毛晋跋”等等,当时即以明代“汲古阁本”残本作价抵换。由于“汲古阁本”《韩诗外传》原装都是两册装,这套书却有五册,显然还经过改装、重装。这种既有抄配又非原装的明版书,内容也为极普通的“经部”常见书,并不算特别珍罕。但此书以白棉纸而非常见的黄竹纸印制,还是引起了书友与我的共同关注,所以在抵换作价时,几乎还是以“汲古阁本”原刊本的全品作价,并没有因为“抄配”和重装而太过贬值。
由于五册装的白棉纸明版《韩诗外传》查无可据,是否是当年汲古阁的特刊本、初印本或别的版本,一度成为我相当关注的问题。经多次仔细察阅该书,但始终未得线索。一次又在灯下翻阅该书,发现原藏者“抄配”的“毛晋跋”后还有一叶空白未用的棉纸,且这一叶棉纸厚度比正文书叶稍厚。挪近台灯细看,发现棉纸里还夹着一张双面皆有字迹的书叶,而且字迹似乎比“抄配”的水准要高。我连忙拿来剔纸刀,小心翼翼的剔开外层空白棉纸,里边的那一张书叶字迹灿然显露。
这是一叶原书原装的跋文,跋文劈头一句:“斯道于天地间,实元气之敷布无所不在;而分量之大小则自夫人之所至何如耳。”这一句大通透的古人至言,几乎一语道破玄机。原来,原藏者之所以抄配“汲古阁本”的前序后跋,是煞费苦心的掩饰;该书的版本并不是那套明末知名度较高的毛氏“汲古阁本”,而是另一种知名度相对并不高的刻本。原藏者显然认为这一刻本的价值不如“汲古阁本”,才作了“抄配”、重装与封存原跋的种种掩饰。
原刻本跋文的最后一行“嘉靖己亥秋八月望月泉薛来书于芙蓉泉之秋月亭”,让我忽然忆起了黄裳先生的《来燕榭书跋》。他在书中第三十七章提到过这样的题记,并且将这种《韩诗外传》的版本称之为“芙蓉泉本”。他认为,《韩诗外传》于明代嘉靖年间凡三刻,而以芙蓉泉书屋刊本为最善而罕传。特别奇怪的是,这部“最善”的版本,之所以“罕传”,却只是因为一些人为的因素。黄裳得到这个刻本时,只是叹惜,“惜已染纸,且撤去刊书诸序,以充宋板。”原来,是有人用这个明版书作伪,充作宋版书来待价而诂。当年黄先生得遇这一部罕见的明版书,也是被书商充作宋版书的;虽经黄先生识破,但因为作伪,整部书已经受到了损伤。
与黄先生经历相仿,如今我看到这行有“芙蓉泉”三字的跋文,竟也是在剔开原藏者重装掩藏的棉纸之后。尤为可笑的是,在这棉纸之上,还加装了一整页抄录工整的“汲古阁毛晋跋”,以此来充作“汲古阁本”。原藏者的无知无畏,竟然可以将明代嘉靖年间的罕见古籍,施以移花接木的手段,仿冒成众所周知的、知名度高一些,但年代却晚了一些的“汲古阁本”。与黄先生拿到的“仿宋版”相比,这部“仿汲古阁本”的“芙蓉泉本”《韩诗外传》,恐怕还更富戏剧性。当然,也正因如此,我与明版书的因缘也悄然开启,且一开启,即是“奇遇”。
于我而言,这误打误撞的奇遇,自然是幸运的;古籍的命运,也正因这些有意无意的人为因素而充满戏剧性。明版书在如今这个时代,于读书人、藏书家、研究者们而言,都充满着无穷魅力;与此同时,或也正如当年人们疯狂搜求宋版书时一般,也充满了种种人为的变数。必须承认,在这些变数之中,误打误撞的幸运只是概率极低事件,坚持“人弃我取”的藏书策略才是长期的必然途径。这也是黄裳等老一辈藏书家们坚守多年的藏书策略,我始终坚信对于普通藏书者而言,这条策略是可以受益终生的。
后来,又陆续收得了两种明版“残本”,一为田家英旧藏的《歌林拾翠》卷三;一为锦囊小史丛刻中的零本《曲藻》。前者为只有三十几叶,且缺了一截“尾巴”的残本,但此书国内目前还只有国家图书馆和浙江图书馆有收藏,且也非全本。我购藏的这本虽然缺得更多,但毕竟经过名人递藏,也可“大言不惭”的说,算是国内第三藏本罢。后者《曲藻》虽属丛刻零本,但这个版本是极少见的,曾是曲学大师吴梅极为赞赏、并以之为底本校勘过他的曲学讲义的。该书本身也是“国家善本”目录中在册之物,所以,对这个零本,我还是颇为珍视的。
又如五年前曾淘得的明末刊本《新镌南北时尚万曲合选》,也属“残本”性质。该书最初只是书商地摊上的“堆货”,是一本50或100元均价的码堆卖的最普通货色。当时我略微翻阅,发现书中有自己未曾得见过的明代传奇剧目及选曲,即刻收入囊中。因为书前目录页上有两幅尺寸极小的版画,书商因之要了100元的“高价”,且在成交时又“勒索”了我50元,实际成交价150元。该书因保存不善,加之书商也待它不善,购得时已几乎裂成两半,且还有烟头炙穿的页面。为此,购得该书后我请良工将之修复,修书费用竟数倍于购书价格,一时曾在友人圈中引为“笑谈”。不久,我将该书与前述《歌林拾翠》一道,曾赴上海请黄裳先生过目初鉴;又经国图专家、中山大学专家鉴定,确定为国内无藏的孤本明版曲选类古籍。关于该书的初步研究,我曾草撰一文《孤本万曲合选初考》,国图馆刊《文津学志》、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均予发表。该书部分内容还将辑入中山大学《全明戏剧》大型丛书,且将交付国图影印全本出版。
前述种种,皆是在述说我的奇遇,展示我的幸运。一切看似轻快,实则不然。要搜淘到这类颇有潜在价值的“残本”,没有特别熟悉的专业知识是不行的。因为即使有这样的机遇,却因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底气,东西过眼过手终不能最终拥有,那将是非常遗憾的。事实上,这种“残本”的淘书现场,能驻足细看的多半都是行家,否则烂糟糟、破朽朽的一堆残次品,谁会有工夫在那儿瞎摆弄?我就曾经遇到过晚来一步的行家,和和气气的伸手过来,说是要看一看我挑好的书。我只能说等付款后咱们再交流(否则极可能被抢单)。果不其然,我付款后这位仁兄迅即提出五倍或十倍的价格返购,这种魄力当然只能是源自其专业眼光了。
拍卖场上通过价格竞争与审时度势,偶尔也会拿到一些令人喜出望外的明版书。比方说常见的“经部”注疏系列,由于常见且流行广泛,算不得珍罕希见,但也正因为如此,给喜爱明版书的普通藏家留下了可以承担的价格想象空间。
据学者黄永年先生讲,曾经风行一时的明末“永怀堂本”十三经古注系列典籍,是明末金蟠、葛鼐等刊刻的,书板到清末民国时仍存留着,修补后归浙江书局印售。这部分明版书现在市场流通量不算少,但原刻、初刻、精印本也并不算多。因为顾忌到其中存世品大部分是清代甚至民国时期补刻重刊之故,这部分明版书在拍卖场上要么底价勉强成交,要么流拍居多。这个时候多多留心,还是常常能有一些意外收获的。曾经以底价或稍高一点的拍价购得过一部“永怀堂本”《赵注孟子》与《郑注周礼》。其中,一部棉纸本已确定为明末原刻初印本;另一部虽是清中期翻刻,但明刻风味犹存。这两部书搁在书房里,顿时有所谓“国学经典”的书香盎然,还是颇有点令寒室增辉的意味了。
我的明版书奇遇记,只是粗浅的个人经验之谈,其中难免有不可复制、也绝难重演的戏剧性因素。无可否认,这样的“奇遇记”并不能照搬,更不能盲从——奇遇本无教条可循。说一千、道一万,明版书的难得确实是显而易见,如今的“奇遇”也越发少见;这也正说明,意识到这一点的读者藏家数量正在悄然增长。且看如今书市,一些稀见珍罕、刻印精良的清版书、民国刻本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商业价值初显,甚至于一些距今不到百年的所谓“新文学史料”之类的铅字排印本也能创下数万的天价;那么,静下心来,认真学习版本相关知识,淘捡一些明版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的普通品类,也不放过一些确有价值的残本、零本,不更是普通藏家力所能及、回报更佳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