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温泉里的日本史
□新时报记者 江丹
如果不是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今年冬天去日本泡温泉一定是很多人的旅行计划。日本温泉资源丰富,除了满足当地居民的疗养保健需求,还作为一种国际旅游资源被开发利用,吸引不少游客漂洋过海。日本的温泉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自古便有,深切地融入到日本的社会生活和历史文化中。日本知名温泉评论家石川理夫便在其著作《泡汤:温泉与日本的一千年》中介绍了温泉如何一点一滴走进日本人的生活,它在繁荣后来的旅游产业背后又遇到了哪些问题。
作为流放地在历史上登场
今天的我们大概很难想象,关于日本温泉的历史上,泡澡这个行为会成为人们沟通“神意”的中介。石川理夫在追溯温泉沐浴的过程中,便从两部中国史书中发现了日本人“通过泡澡行为与煮沸的洗澡水来聆听神的旨意,从而判定有无罪行记载”。
“首先是3世纪西晋时期陈寿撰写的《魏书·倭人传》(《三国志》中《魏书》卷三〇)‘东夷传·倭人’上记有‘家人离世葬毕,举家前往水潭处,着丧服白练入浴。’入浴时穿白色绢布应该是为了悼念死者,洗净死秽,可以说是禊祓的一种。另外,日本最初的入浴行为不是赤身裸体,而是着有衣物,这一记录很重要。第二处是7世纪上半叶唐朝魏征编纂的《隋书》卷八一‘东夷传·倭国’,有‘置小石于沸水中,争执之人以手探汤,理屈之人手烂’的记载。探汤依据的观念是以沸水神圣的清净力来辨别神意。”《泡汤:温泉与日本的一千年》中写道。
日本文献中关于温泉的记载,最早出现在5世纪中叶的《古事记》,其中提及了“伊予汤”,也就是当时伊予国的道后温泉。众所周知,日本位于环太平洋火山带,丰厚的温泉资源得益于火山活动,因此初时的温泉之地相对偏远,反而是流放之处。日本温泉便是以流放目的地在文献中登场的,《古事记》中,彼时的木梨之轻皇太子犯下大错,遭遇政变,被押解到了“伊予汤”。据石川理夫的介绍,公元684年10月14日,日本发生大地震,伊予的温泉也受灾被埋。
再后来,温泉以一种舒适的方式参与了日本皇族的生活,而不再只是被视为远离权力中心的流放之地。石川理夫发现,在7世纪的日本温泉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天皇行幸“温汤宫”的记载。就在伊予温泉被地震所埋前的半个世纪里,日本飞鸟时代的舒明天皇就曾来到这里专门建造的“温汤宫”长住,12月到达,直到第二年4月才离开。
舒明天皇大概是一位泡汤爱好者。“舒明天皇在位的13年间,共行幸温泉3回,每次都留宿三到四个月。”石川理夫写道。
温泉地里的权谋和爱情
无论是接受流放的皇族成员,还是招待远道而来的天皇,这些都让温泉与权力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关于日本温泉的历史文献记载中,自然也少不了阴谋故事。
一处名为牟娄温汤的温泉地,便在公元657年发生过一次政变。齐明天皇行幸牟娄温汤时,留在宫中的有间皇子受怂恿趁机谋反,落入政治对手的阴谋圈套。结果必然失败,有间皇子被押至牟娄温汤,接受质问,之后则在遣送回宫的途中被绞杀。
“作为安宁平和的休息和疗愈之所,温泉地因为皇子间的争权夺位,继成为流放地之后,又成为质询与审判的场所。”《泡汤:温泉与日本的一千年》中写道。
除了复杂的政治权谋,温泉还出现在文献记载的诸多爱情故事里。据石川理夫的介绍,10世纪上半叶的《竹取物语》中写道,贵公子库持皇子想要向辉夜姬求婚,但是对方的条件是让他拿到东方海上蓬莱岛的玉枝。库持皇子便借要去筑紫国泡温泉而向朝廷请假,实际上则是躲在一个村子里,让工匠用珍珠金银打造出可以乱真的蓬莱玉枝,进献给辉夜姬。
10世纪中叶的《宇津保物语》中则记载了一个叫良岑行政的人借去有马温泉疗养,治疗相思病的故事。“有马温泉自古以来被称作‘盐之汤’,古人将有马温泉的水与眼泪淋在信纸上,再加上一首以‘潮垂’(流泪)开篇讲爱情的和歌,托随行的童子把它送进都城。”石川理夫介绍。
11世纪之前的平安时代一度流行“温泉社交”。诸多权贵会借温泉疗养的名义同行,获取资源。但是,这也引发了朝廷中正义之士的批判,他们直言不讳,如果真是要去温泉疗养治病,没有必要有如此之多的人同行,自己一个人去温泉的静养效果最好。
到了11世纪之后的镰仓时代,温泉又以新样式参与了彼时贵族的日常生活。“不只是去温泉地疗养,还出现了从当地汲取温泉水搬运到自家或别墅使用的‘温泉快递’。不去温泉地也能享受温泉疗养的气氛,这可是除了身居高位的贵族之外旁人无缘得享的特权。”《泡汤:温泉与日本的一千年》中写道。
温泉信仰不会轻易消散
对日本发展影响巨大的明治维新中,也有温泉的参与。当时的志士们便是在温泉聚集,策划维新事宜。“他藩的志士也会来汤田温泉进行密谈,据说比起面对面正座论事,一起入浴、赤身相见比较容易消除双方疑虑。江户中期开业的老旅馆‘松田屋’也是他们会面的场所之一。……用御影石砌成的厚重的浴槽(‘维新之汤’)足够4个成年人同时进入,一起入浴可以增进亲密度。”石川理夫在书里解释。
可以说,温泉深度参与了日本的历史发展,而在后来,它对日本经济的影响同样不言而喻。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进入一个经济高度成长期,温泉观光兴盛。据1957年的数据,日本各处温泉地共有7556座留宿设施,留宿人数合计40701812人,而到了1973年,这些数字均又翻倍,这样的盛景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经济泡沫破灭。
“支持温泉观光发展的温泉资源依靠不断挖掘来开发。”这必然也会导致温泉泉水量的保障问题,靠人工动力引出的泉水远远多于自主涌出的泉水。
“我们距离温泉是天赐恩惠的年代已经很远了。挖掘开发虽然为温泉使用量的增加作出了贡献,但同时导致了自喷泉的减少以及水位和喷涌量的下降。城市里的酒店、公寓开始增设温泉项目,1000米以上的深度挖掘泉不断增加。”石川理夫在书里表达了他对日本温泉资源现状和未来的担忧。他认为,“温泉是有限的资源,不是说只要挖就会有”,而过度的挖掘也使得今天的温泉与历史相比“乏善可陈”。
令石川理夫稍感庆幸的是,温泉资源在经历了粗放的开发之后,正在得到精确有效的管理。“今后,在国际上宣传‘温泉’的时候,应该重新对日本温泉地多样化的资产进行评价,从而更好发挥它的价值。”石川理夫建议。
在石川理夫看来,日本温泉地普遍有一种自历史堆叠而来的温泉信仰,他们感恩温泉与人的相遇,敬畏温泉带到世间的一切,但是他们也见到了温泉的脆弱。这种温泉信仰不会轻易消散,相反,它还被期待能带领人们与温泉资源进入一种新的良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