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回顾 | 爸爸的日子
枣白住的小镇沿着海,码头很多,平时可以远远看着装货物的船只来往,那些船只,都给人笨重又吃力的感觉,伴着巨大的“噗噜噜”声,远的航过来,近的航出去。
这里面最矫健的船是军用的舰船,月白色,漆得亮闪闪,鲜明地和那些或大或小,或红漆或蓝漆或掉了漆的渔船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它停在军用的码头。这地方有个海军基地,在不远的海域一座叫贺岛的小岛上,在星期四,军嫂们去探望她们和世界隔绝了的丈夫,就搭乘这闪亮亮的船只,往贺岛劈波斩浪地行。
枣白的生活,就是随着她的妈妈,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她爸爸,在贺岛和小镇之间晃荡。
他们从南京漂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枣白年纪小得很。异乡生活得久了,她一方面不能说很地道的家乡话,一方面又对小镇的方言模模糊糊地懂不了;一方面她习得江南曲风的《茉莉花》,一方面又喜欢唱“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
随着部队来的大多是这个情况。这使枣白凭空在性格里长出了一点孤单的芽儿。因此听妈妈告诉她,隔壁来了邻居,和她一样念初中,她咬着牙生出了一点羞怯的喜悦。
“是个男孩子,叫林绪。他和咱们一样是江苏来的,老乡。你以后就能和他一道上学放学了。”妈妈说。枣白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好像风吹开她的刘海,她的城门打开了一个小口,她觉得不太适应,心里酸酸痒痒的,她想:该和他说什么呢?他叫林绪,林绪,她多念了几遍。“林绪,我叫枣白,我妈说我们以后一起上学放学。”不行,太俗套,这叫他怎么接?她又躲回房间里,练了练她说话时的口气:“林绪?你觉得这儿怎么样?”“我不太熟悉。”要是他这样答呢?我也不熟悉这里呀。她有些忐忑不安。“你说这有什么好吃的地儿?”他要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可怎么办呢?
林绪很快来了,他高高瘦瘦,笑起来很像他妈妈,这样的人一定是车站里第一波出来的人,东张西望,瘦瘦高高的,欣欣然的闪闪亮的笑,笑得好奇又拘谨。
第一天放学,枣白尽“地主”之谊,请他吃校门口的煎饼。煎饼店的店主永远是那个套着油腻腻白围裙的女人,永远这个打扮,好像冬天不会冷,夏天不会热。她的煎饼也油腻腻的,用刷油漆的刷子刷上一层海鲜酱,冬天吃热乎,夏天吃鲜美,腻不了。
枣白指了一块,问:“堵销?”这是小镇方言的“多少”, 她知道多少钱,不过她神气十足地说着这儿的方言,有些得意地瞅了一眼林绪,她觉得,他的眼神多少该有些敬佩的。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林绪问。埋在煎饼里,他含糊不清地问,枣白胜利地笑了:他表达了他的敬佩,承认了她稳固的小镇主人的身份。后来如果她知道了“归属感”这个词语,或许就能理解当时她这种滑稽又卑微的骄傲了。
“四五年了。”她矜持地用牙齿扯下一小块饼,又说:“你爸爸也在贺岛上工作吧?星期四,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坐军舰去看他们了。”她着重强调了“军舰”。
男孩子的眼睛果然闪闪发亮起来。“军舰?这么厉害的玩意儿!”他很快把饼塞进嘴巴里,抹了抹嘴巴,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一,二,三,四!还有四天!”
一,二,三,四,爸爸。一,二,三,四,爸爸。爸爸是一个日子。
晚饭的时间是枣白先一步,林绪先去对面的楼顶收被子。他们住的地方构造很奇怪,依山而建,前面是海,他们要挂衣服的话,就得先出了这个门洞,下几级台阶,爬到前一栋楼的天台,那儿又大又空旷,竖着很多挂衣杆。
晚饭间,枣白听妈妈说,林绪的转学手续还没有办妥。“不知道他咋办呢。”她妈妈说。枣白瞟了一眼对面的天台,他们家的被子,蓝底花面的,笨重地晃荡。入秋天气越来越冷了,枣白家也要晒被子了。
第二天妈妈要留在单位,她只好被送去林绪家寄宿,这是这个小院子里的奇怪温情,交情用不着时间来衡量。
林绪的妈妈本来就又高又瘦,她这几天忙着收拾屋子,好像更瘦了。枣白老是记不得她的五官,就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亮亮的,好像推开了一扇门一样亮堂。
晚上电话急急地催来了,要带林绪去拍证件照。枣白妈妈还没回来,于是枣白也只好给一并带过去,塞到黄包车里,她坐在阿姨腿上,晃晃荡荡,车轮子“啪啦啦”地响,风往她的衣服里钻,风把她的眼睛吹合上了,嗖嗖嗖地凉。
她略了一眼林绪,他的头埋在领子里,好像在吃煎饼,她注意到他的眼睛盯着她悬空的脚,晃晃晃。
大灯一亮一暗,林绪就拍完了照,等着照片出来的当儿,林妈妈先要他们俩回家。
林绪冲在前面。“堵销啦?”枣白远远地听见他问,她在衣服里打了个寒颤。
黄包车朝着深幽又喧闹的小巷子驶去,要抄近路了。枣白心里紧了一紧:“你闭上眼睛!”她急急地对林绪轻声说。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惶恐。“干什么?”
“我妈妈说,这里的东西,是不可以看的!”她远远地听见喧闹的歌舞和音乐声了,灯光在她的瞳孔里印染变幻得越来越分明,她急得去捂他的眼睛。
但是他已经看见了。大大的招贴画,三幅,几乎是裸着身子的女人照,正对着的店门里的灯光变幻着,打在这三个忸怩作态的女人身上,照亮了她们的胳膊,大腿,乳房。音乐声伴着喧哗和嬉笑叫喊从屋子里透出来。他们几乎同时低下头去。只有那个黄包车车夫,龇着嘴笑着,盯住了那三个女人身上流转的灯光。
他俩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暗自庆幸黄包车隐没在黑暗里,隐没了他们为成人世界里艳俗的一角而羞愧地涨红了的脸。
林家还是为学籍的事忙活着,林绪只一天到晚地叨念他的军舰,枣白也继续数着爸爸的日子。
他们还是放了学,啃着煎饼去对面的天台上发呆。不知道哪一家办丧事,唢呐喇叭铜管木管钢管一起吹,木鱼和诵经声念个不住,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勉强能听出曲子的调子。
“这是这儿的风俗?”林绪问。他撑着胳膊往下看。“看那个左边的老和尚!”
和尚的袍子掉了一半,又故作悲伤地喃喃着。右边戴黑纱的女人好像要哭,又嫌这路太泥泞,撇着嘴吊着眼睛去看路,像打喷嚏打不出来似的。
枣白想板起脸来不笑,忽然想起昨天他说“堵销”的样子,还是笑了。
他们边笑边看这群人哭丧着脸走过去,没有想到死,只是觉得很有趣。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觉得有些聒噪。
林绪忽然板起脸来不笑了。“我坐不了军舰了。手续没办成,我说不准得回家。”
枣白愣了一愣。她妈妈在叫她了:“枣白!把被子收回来!”
忽然而然地,她觉得生气,以后她只能一个人问“堵销”, 一个人坐黄包车,穿过那条巷子,一个人听听不懂的方言,她觉得心里漫上来一阵无所谓的惶恐和悲哀。
她没说话,径直去扯被子,她扯了两下,勾住的被角才落下来,打在她肩上,她费力地护着,下巴磕着被子,不让它掉在地上。
林绪看着她沉默地扛着被子,半个人隐没在被子里,数年之后他回想起她,想起的总是在滑稽的哀乐中她沉默地扛着被子的背影。
军人的女人,她们是很孤独的。晚上枣白钻到被子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黯淡的光斑,她忽然想。确实是这样,丈夫的朋友就是她们的朋友,丈夫去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还没有问林绪,叫他说一句家乡话,问问他是不是喜欢江南曲风的《茉莉花》。他真的很喜欢舰船吧?他还去过哪里?或者,他会不会觉得害怕觉得孤独呢?再或者,他知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明天就能坐军舰,见到爸爸了。她想,从墙上抠下来一小块漆,放在手心里碾成了末。朝床下掸了掸手,她很快睡着了。
枣白和林妈妈与林家道别。林妈妈笑得瘦瘦的,枣白觉得像站在一个大房子里。奇怪的是,这个大房子就像个纸盒。林妈妈一笑,门打开了;一笑,窗打开了;一笑,这个盒子整个都打开了,那么亮。房子打开了,也坏了,他们好像没有家了,可是却不觉得担心。
她提着行李走下楼,拉着妈妈的袖子走了很久,走过码头的那扇大铁门,进去了,踏上那条白亮亮的舰船。她听到“噗噜噜”的声音,知道船要开了。
这时候她看到一个高高的影子,风吹起了他的衣服,他奔着,显得很可笑,像他们家笨重的棉被,但是她没有笑,她忽然想起“堵销啦”。
他最后在那扇铁门前停住了。枣白没有想起爸爸,他也没有在看舰船。
他挥了挥手,定在了那里。
枣白把身子压在栏杆上,向前倾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一动不动,好像要把这个画面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