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俊​ | 最后的饭场(小说)

最后的饭场
文|刘文俊

李家岗村东头都姓李。
  李玉胜门前曾是个热闹非凡的饭场。其最为鼎盛辉煌当属四十年前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那时,每到饭时,半个生产队的人都在这里吃饭。尤其是中午,喝汤面条的呼噜噜声音,如海浪般的响。甚至生产队长下达一些通知就是在这个饭场会议上下发的。
  饭场不是随便形成的。
  饭场的基本条件必须具备一是有空地,二是不偏僻,三是空地上要有树有荫凉,再就是最近处住的人较有威信,人们愿意往这里凑。
  不管早、中、晚饭,东半个庄子的男人和少数女人端上饭碗,饭碗里的红薯块如山尖似的秀出于碗口,筷子串两黑窝窝,讲究的用一小醋水碟端来捣成泥的干辣椒糊糊。这是用干辣椒,在灶里燎一下,半糊不糊时,用石擂臼捣碎,再续点清水和一下。最好放一点香油,但绝大多数人家舍不得放香油。把黑窝头掰一块在辣椒泥中蘸一下再吃,非常下饭。黑窝头有了辣椒泥入嘴顺畅,下咽的速度也加快了。
  人们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后,找一棵树,后背依着树慢慢滑落,然后蹲下来,将辣椒碟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始吃饭,吃馍时要把饭碗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掰馍蘸辣椒泥。饭场上有一只公鸭子混场子,人们要警惕它突然把嘴巴伸进饭碗,看见它来,老远就挥手撵它。而几只跟着主人来到饭场上的狗就有教养得多。他们站在主人面前,两眼专注地看着主人的嘴巴,狗头会随着主人的咀嚼,左右小幅度的扭动。当主人把红薯皮吐出来,在半空中,狗们会准确无误地呱吞一下接着,长长的狗嘴不见嚼动即下喉咙。
  饭场在这里有多久的历史了,没有人考究。但可以肯定的是有百年以上了。人们平时忙于劳动,没有时间聚在一起,只有吃饭时,可以聚在一起,边吃饭,边交流沟通。
  而饭场慢慢的消失则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以后。
  饭场因吃食简单而兴,因吃的丰富而消失,因信息交流而旺,因信息渠道改变,信息取得容易而衰。现在生活好了,吃饭要炒菜,再上饭场,手不够用,两只手无法把炒的菜全部端到饭场上。围着桌子吃是最好的就餐方式。
  李玉胜门前这个饭场是这个村仅存的唯一的饭场。饭场只有人数的减少,没有消失。而坚持最好的是李玉才和李玉柱。
  李玉才是李玉胜的亲弟弟,七十九岁。李玉胜大这唯一的弟弟六岁。而李玉柱和李玉胜同年,玉柱大玉胜生月。
  仨老头是村里李姓中辈份最高的。百十口子李姓人,就这三位资格最老。本家有小孩子要称呼他们三位为老爷了。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和到广东、上海、北京、甚至到国外务工去了。五六十岁的男人们也进城干活,或做泥巴匠,或去搬家公司下力气挣钱。现在种地成了农民的副业,打工挣钱是主业了。留守在村里的多是老弱妇孺,确实干不动,走不开。留守的老人们在农忙时忙两天,除此之外,实在没活干,种地机械化了,牛不用喂了,猪也懒得喂了。闲了除了打牌消磨时间,就是聊天拉家常。
  夏初,楝树花开了。玉胜的三间瓦房门前充盈着浓浓的楝花香味,鸟们在高大的树上大声小叫地唱着。原来饭场人多时踩得结实的土地,现在虚腾腾的。只有门前几棵树下放着几个木凳子。有一棵楝树下放一块大青石条。这块青石条几乎成了李玉柱吃饭时的专座。
  大清早,李玉柱端一碗玉米糁,手里拿个白馍晃悠着朝饭场走去。馍是村西头馍店里买的。一个四两,一块钱,昨天晚上买了俩馍,晚餐吃一个,喝口开水打发,剩下一个,今天早上馏了一下,搅一碗玉米糁。他来到楝树下,坐在青石板上,玉胜他老婆黄秀莲还在厨房里忙着。李玉柱悠然自得地吃口馍,喝口粥。
  这时黄秀莲从厨房里端一碟凉拌白萝卜丝,放在青石条上说:玉柱哥,你吃点凉拌萝卜丝。
  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吃菜。李玉柱礼节性的让一下。黄秀莲没有回话,把一小碟萝卜丝放在青石条上转身回厨房去了。
  黄秀莲没进厨房呢,李玉胜端一碟凉拌萝卜丝手掌后夹一个白馍和一碗玉米粥从厨房走出来,坐在玉柱不远处的树下。
  有个女人真好。李玉柱夹了几根萝卜丝放进嘴里。味道真好。有香油味,满嘴咸香咸香。很久没有吃这样好吃的菜了。
  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当然好。玉胜喝一口玉米粥含糊地说:可咋就是没劲。光想长出气。
  唉!
  李玉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的独生子十年前去世了。他的老伴五年前也离他而去。两个孙子在他一手帮助下,各自盖了两处宅,都是二层楼。下四上三一凉台,楼梯直上三楼平台上,晒粮食十分方便。
  不过,两个孙子都在城里定居了。因为在城里上班,来来回回太累,他们租房住,听说想在城里买房了。俩孙子仨俩月也不定回来一次。只有儿媳在家为两个儿子看门。
  李玉柱一直单独生活。儿媳和孙子也不愿意与他一起。他仍居住在土改时分地主的二间房子里。屋里的家具都是当年分浮财所得。一张枣木做的大方桌,一张雕花床,另就是老婆结婚时的嫁妆,一个菜柜子,一个大木箱。这些家具打眼就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色泽已老,如李玉柱这八十五岁的脸。无论如何看也满是沧桑,如一层洗不掉的烟尘。这就是文物鉴赏家们所说的包浆吧。
  如何评价李玉柱这个人呢。他是既幸运,也不幸。
  李玉柱六七岁时,家里还有五六十亩地。可他的父亲吸上了大烟,并且一发不可收,不吃饭可以,不吸烟要死要活,为了活着只好再吸。在解放前夕,把几十亩地卖完吸干。把房子也当给了同宗地主。当李玉柱家一穷二白时,解放了,他成了光荣的贫农,当家作了主人。
  说不幸,他十二岁即给他人当长工。一年三石麦,吃住在人家家里。他没有进过一天的学屋门,扁担倒在地上,不知这是一字。
  不认识字不要紧,可以配秘书。1958年他当上基干民兵营长,果然就有了秘书和勤务员。修跃进二渠时,李玉柱带领数千村民,住扎在袁营地段,临近宛唐公路,来来去去的人们都可以看到李玉柱领导下修二渠时的宏大场面,红旗招展,担土来去的人们如蚁般忙碌。雪花飘飘,飘得砸脸,东北风呼啸,如刀子般割脸,八个男人们光着膀子抬着几百斤重的石磙夯,每抬起前唱着打夯歌:“鸭河水向南流啊”一人领唱,其余七人呼应:“嗨哟,向南流”,然后高高抬起,落下,然后扭动着秧歌步子,“亩产万斤不发愁啊”“嗨哟,不发愁”。再抬起落下。
  而女人们四人抬一只小方石夯。石夯正中间有一洞,插一木柄,作为夯柄,由掌夯人决定夯的落地点。石夯四角穿孔,用绳穿过,四人一人一根绳,一起用力,把石夯抬起来了。
  一般小石夯是女人抬夯男人掌夯,李玉胜就常做掌夯人。
  当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女人们就褪下一只膀子,李玉胜则领夯唱歌:想过好日子就得拼啊。四个女人和唱:“就得拼啊。嗨哟,“”“想想红军啃草根啊”“啃草根啊,啃草根啊,嗨哟。“
  那时候,女人们冬天也只穿一件光筒袄,里面没有套穿内衣,更不可能有胸罩。当褪下一只膀子后,基本半个身子就裸露了。随着抬夯落夯,女人们的乳房整个儿外露,抬夯和落夯,身体一起一伏,乳房就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甩动。不管是已婚的小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均是如此,非得如此,方显得气氛热烈,斗志昂扬。
  想到当年修二渠时的状况,李玉柱夹起几根萝卜丝笑着说:“你现在的日子还咋着不好。当年修二渠,一顿二斤红薯。你掌夯还得唱着打夯歌呢。觉得浑身都是劲。你那钻夯也是工地一绝呢。“
  钻夯就是四个拉夯人把石夯抬起来,掌夯人把夯高高举过头顶,夯面反过来朝着天这人,人从夯下钻过去再落地。
“柱哥,你还好意思说呢。不都是为你争光的吗?你是民兵营长,你叫脱光脊梁就得光脊梁,你反正不脱,不知道那雪花落在身上有多凉。特别是巴掌大的雪花落在女人们的妈儿(乳房)上,女人们都暗地骂死你了。”玉胜笑着回击玉柱。
“唉!现在想想那时候,人们为了不当黑旗,为了不落后,礼仪廉耻都不要了。真的太过了点。那时候人们都胆小,要是搁到这儿,叫谁家的大闺女小媳妇褪只膀子,妈儿乱甩,不找你拼命,算你长的能。”玉柱把喝光的饭碗搁在石板上:“下雪那天,我是不想叫脱的。我带着秘书和通信员到三八找他们营长问问脱不脱,走到那面一看,没瞅见营长,就见工地上白花的女人们的半个身子。我赶快对通信员说,你回去交待,让咱人的也脱光脊梁。不脱我得挨批斗呢。我得挨推推搡搡,那是要命的。你知道嘛,五县联合指挥部开第一次会议时,康庄的那个营长,因为工程落后,当场批斗,人们围成一个圈,把他从东推到西,从南搡到北,摔到地,被抓起来说,你装蒜。一起推到软瘫在地不会动。回去后吐血,没几天就死了。“
  黄秀莲看看李玉柱的碗都干了,收碗时,把他的碗一并收拾。在弯腰拿碗时她说:那时候,你们光顾着领导高兴,就不顾俺们妇女们的廉耻了。冻得牙咬架,还得唱啃草根啊啃草根。
  李玉柱不好意思:那都是形势,都是形势。都这号样,也没有人笑话。
  李玉胜哈哈大笑说:人过四十扯球蛋,一弄就提那二年。提现在没啥可说的。
  都吃完饭了,玉才才慢悠悠地从离饭场西边走过来。手里拿个白馍,夹棵大葱。一碗麦面搅得面疙瘩。
  咋,今儿咋饭晚了。玉柱问道。
  今天醒得早,骑电车出去转了一圈。说罢,玉才蹲在另一棵树下吃饭。喝口饭,吃口馍,咬一口大葱。腮帮子上下起伏吃得香甜。
  玉才十五六岁就跟着师傅做木匠。他以盖房子为主,不做家具。上梁调脊,泥瓦两作。玉才和玉胜长得不太一样。玉胜敦厚,一看就觉得一身力气。而玉才一米八五左右的身高,瘦瘦高高,利利索索。玉才出师后,村里盖房起屋都是他经手,从楔橛子划线开始,一直到缮瓦调脊完工,均由他一人主导。李玉才胆大过人。上梁调脊时,他敢从屋脊上的檩条上从东走到西,身子不摇不晃。玉才膝下有一个儿六个姑娘。为要这个儿子一气生了六个女儿,最后以这个儿子划上句号。而生儿子难产大出血,儿子活了,母亲死了。玉才和几个女儿把儿子铁栓养大。玉才日子好过,六个女儿知道心疼老爹,吃的喝的穿的不用他多想。但玉才儿子结婚前,原地不动,在老宅上盖成了二层小楼,儿子结婚后,玉才住了二年,说什么也不和儿子住一起。玉才说啥也要搬出来单过。说住一起不方便,吃的喝的味口不一样,不自由不自在。搬出来没有地方住。村子本家侄儿盖了新房,老房子空着,玉才就手搬到人家的空房里的居住。
  玉才吃着饭,看着玉胜:哥,跟你商量个事。
  玉胜用手指剔着牙说:啥事?
  妮们说,我住别人家里不是个长事。他们兑钱给我盖两间房儿。玉才说。
  那是好事啊。玉胜回应着。
  你看,你房东边的空地,让我盖中不中?玉才嚼着馍,看着哥,一脸的希望。
  玉胜没有思想准备。但一听弟弟这话,马上回答:那不中。这块地我有安排了。你不能使。你上队里批地去。
  玉才听了哥哥的话,也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但马上反击道:有啥不中,这是咱爹妈留下来的宅基地。咱俩一人一片,合情合理。再说,你俩娃都有宅基地了,我为啥不能用这块地。我不也是想跟你住近一点,有啥事好有个关照。
  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我仨孙儿呢。还有一个孙儿没盖房呢。队里给你批的宅基地够用了。玉胜很强势地说:再说,我有儿有女哩,也不要你关照。
  我管你几个孙娃,这是爹妈留下的,只有咱俩有权用。别拿娃多孙多说话。玉才听了哥的话后也急了。原本他认为这件事只用给哥打声招呼就行了。谁知当面给拒绝了。平时,玉才对哥很尊重的。玉胜比玉才大六岁,从小就带着他玩。玉才就是玉胜的小尾巴。
  你都快七八十的人了,还盖房子,谁信。明明是给你孙子盖的,想捉(骗)我,没门。这块地我说了算。玉胜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
  你说了不算。这是老宅有我的份。明儿我就楔橛子,看我盖成盖不成。玉才也动了真气。玉才把饭碗往地上一放,稀饭溢出来一些。他也站了起来,大声对玉胜说。
  黄秀莲抬起胳膊朝玉胜肩膀上打了一巴掌说:有话不会好好说,炸呼啥哩。
  玉胜挥手把黄玉莲推到一边说:滚一边去。没商量。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乡村有不成文的规定。虽然田地归公七十年了,但乡村人们依然对上辈留下的宅基地给以充分的尊重。
  玉柱一直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人家是亲哥俩,好像是家务事。争宅基地要好好商量才行。一上别劲,就商量不成了。
  看看二人恼成这个样子。再不出来说句话,也说不过去。他跟着玉才站起来说:看看你们是亲弟兄俩,有天大的事也能商量。吵个啥的。有话好好说。
  玉才看了一眼玉柱说:你瞅着呢,本来就是来商量的,看他的样子,恨不得吃了我。你不叫我盖,我非盖不可,不争馍也争口气。是爹妈留下的宅基,他凭啥全占了。
  凭啥,就凭我多一个娃,多一个孙,你就盖不成。玉胜说罢竟然好像笑了一下,多个娃多个孙是件很开心自豪的事。
  咋啦,凭你多个娃,人多势众,你可吓死我了。啥东西你。
  你咋说啊。你再说一遍。玉胜追问。
  我说你啥东西。咋啦。我就说你啥东西啦。玉才梗着脖子趄着膀子说。
  我打你个王八蛋。你敢噘我。反了天了你。玉胜说罢脱下脚上的布鞋,拿在右手中,气冲冲地走过来。
  黄秀莲见此阵势,忙跑过来,挡在玉胜前面说:有话好好说。七老八十了,还楞头青样的。
  玉才丝毫不让:你来,你来,你动我一个指头试试。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任你打扁捏圆。
  确实,此时玉才七十九岁,玉胜八十五岁,如果打架,玉胜一定输定了。
  玉柱见玉胜举着鞋走过来,也忙拦着玉胜说:你看看你们俩,加一起快二百岁,还打架,不怕人家笑话。有啥事好好说。
  李玉胜,我今天把话搁这里。这块宅基地是我的。你不叫我盖,你也盖不成。我就是给我孙儿盖的。我不信熬不过你。你还能活几天,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多活两天。你多一个孙儿又咋样。你俩娃又咋样儿,哪个娃给你买瓶酒喝,哪个孙儿给你买块糖块儿。还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玉才说着弯腰端起饭碗,嘴里骂一声:去你妈的逼。骂罢,把碗的稀饭泼到地上。
  李玉才你听好了。我的儿孙不好,你的儿孙也好不到哪儿去,拼一辈子,现在落到窝都没有一个,我只要不死,这块宅基地就是我的。玉胜指着玉才的后背两嘴冒白沫地说。
  玉柱看玉才走远了。对玉胜说:你歇歇吧。你当哥的咋就不会好好商量呢。
  没球啥好商量的。我那个小孙娃大学快毕业了。说的留北京,往前走是黑的。还是得给他操操心。玉胜长长出口气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做马牛。想开点。玉柱随口劝道。
  你说的怪美。你不生领娃不知逼疼。不给儿孙们安排好,责任没尽到,死了都不安生。玉胜停了一下说:你说的怪美,你那俩孙一年到头也不看你一眼,你不也是累折腰脊骨,三万两万的给他们,帮他们盖起了两层小楼。你呢。成天连个萝卜都舍不得吃。
  玉柱没话说,坐在石板上,低着头听玉胜来来回回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黄秀莲朝玉胜胳膊拧了下,骂一声,你个老鳖孙,这把年纪还不息脾气。说罢进厨房收拾锅碗标勺去了。
  玉胜揉揉胳膊,不再说话了。院子里两个老头各自低头发呆。好像在想事,又仿佛啥也没想。
  一支苦楝花落在玉柱的面前。玉柱捡起来,在手里来来回回的搓动。紫色的花在转动中成了一团紫烟。太阳越来越高,温度也越来越高了。玉柱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瞅了一眼玉胜,自顾自地往家走。
  他在想玉胜说他的话。孙娃住城里,家里的房子根本就用不上,为啥要帮他们家里盖房。大孙娃盖房,手里的钱抖擞的一干二净。小孙娃盖孩子时,再抖擞一遍。可儿媳妇和孙子们谁说过一个谢字?一切都是应该的,可就是不应该看看当爷的过得咋样?有菜吃没有,衣裳有换的没有?
  是。与过去相比,生活是好多了。自己用懒得做来为自己找不买菜,不割肉的台阶。面条里搁一把苋菜味是不一样。炒个萝卜丝多搁一点油,就是香得多。
  玉柱想起孙子,身体不由得打个寒颤。他不敢往深处想。一个老光棍,有孙儿,有重孙,有儿媳妇,但他心里知道,一个也靠不住。他们还不如外甥,不如一般个亲戚。如果一天有病了,病床前端茶倒水的人都难有。玉柱几十年没有得过病。人家吃这吃那还说身体缺这少那的,他除了面条就是馍,最多有点油盐,身体可从来没有说这不得劲,那不美的。玉柱一直也闹不清楚,明知指望不着这孙子们,可为啥心里就是为他们着想。
  唉。主贱啊,主贱。当老哩主贱啊。
  第二天早上,玉柱照例端着饭碗来到玉胜家门前,坐在青石板上吃板。几分钟后,黄秀莲从厨房里出来,照旧如常地给他一碟凉拌菜,玉柱没有推让。夹起来就吃。但一直不见玉胜。就问:秀莲,咋不见玉胜呢?
  秀莲说:唉。昨夜黑,他领着俩娃和孙儿去找了玉才家儿媳妇,问盖房子是不是他们挑唆的。媳妇不承认。玉胜打了媳妇几巴掌。后来,半夜里,玉才来院子里闹一通。唉,玉胜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可不像年轻时候了。我也没门儿。说轻了不管事,说重了吵架。
  黄秀莲长长叹口气,掰块馍填嘴里:我怕人家媳妇娘家来人报仇。哪有老公公打侄儿媳妇的。我叫他上妮家里住些天再回来。我再给玉才儿媳妇说说,赔个不是。说个大天,老公公打侄媳妇不对。玉胜现在清是老糊涂了。
  饭场只有玉柱和黄秀莲二人。二人没有再说话,埋着头只管吃饭。玉柱吃完后,没说二话,站起来回去了。玉柱是黄秀莲的大伯哥,大伯子哥和兄弟媳妇也没有啥话说。
  几天后,玉胜回来了。玉柱每天三顿饭都照常如旧地来玉胜家门口老饭场上吃饭。早饭时,黄秀莲依旧会端给他一碟凉拌菜,午饭或晚饭有炒菜也会给他拨一些让玉柱配饭吃。自从玉才和玉胜吵架后,他不再来饭场上吃饭。饭场只剩下玉胜两口和玉柱了。饭场冷清了。
  这天早上,玉柱按时来到玉胜家门前,照旧坐在青石板上吃饭。却看见玉胜从厨房里出来,端着饭碗去堂屋去了。玉柱看见了还喊他一声:玉胜,咋学规矩了,坐屋里吃饭。外面多凉快啊。
  玉胜头都没扭,一声不吭进屋去。一会儿,黄秀莲来说:玉柱哥,以后你别来这儿吃饭了。
  玉柱听了一愣:咋啦?为啥不叫我来这里吃饭?
  黄秀莲有些气恼地说:玉胜说咱俩有关系了。说我看上你了。
  你看上我了?胡说个啥呀?玉柱听后忍不住笑起来。
  是真格的。说我给你菜吃,给你刷碗,就只差给你洗衣裳,暖被窝了。以后你别来了。你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老糊涂了。黄秀莲塌蒙着眼说。
  你说这还是真的?玉柱不相信地问。
  是真的。黄秀莲回答。
  哎。七、八十年兄弟。今黑脱鞋,明早不知能不能穿,快翘蹄(死亡)的人了。还会惹风流债?玉柱苦笑着说:年轻时都没有风流过,现在活到八十五六,对那些事,无心也无力了。看来玉胜心胸通年轻呢。中,不叫你们老俩生气,以后鼻精流嘴里,各吃各的。就不来了。
  玉柱匆匆忙忙地吃罢饭,端起饭碗往家走,他挺着胸大声说:唉。不提这些事,也不会想这些事。我是真想我那豌豆花了。你死得太早了。留下我一个儿二十多年了。我也该找你去了。
  玉柱的妻子王大凤,生的白里透红,整天笑不离口。人送外号豌豆花。
  村里最后一个饭场,随着玉柱端着饭碗离开而告结束。
  人们再见到玉柱和玉胜时,一致的感觉是,他们二人猛地老了好几岁。走路时,腰都弯下去了,仿佛是地上寻找失去的故事。
( 注:本文曾发于躬耕2021年2期。)

-End--

审稿:微子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刘文俊 ,男,一九五六年生人。文学爱好者,有二百余篇中、短篇小说、散文见诸杂志和报端。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宛城区作协会员 。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刘文俊  |  暮春迷人夜
刘文俊  |  桃花宜向僻静看(外一篇)
刘文俊  |  这个春天,我们不当“俘虏”(外一首)
小说坊 | 刘文俊:家事亲情(7——10  大结局)(中篇连载)
小说坊 | 刘文俊:家事亲情(4——6)(中篇连载)
小说坊 | 刘文俊:家事亲情(1——3)(中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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