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成 | 《红楼梦》中的南阳方言
《红楼梦》中的南阳方言
文|张宗成
《红楼梦》的艺术特色之一是语言鲜活,尤其是人物的性格化语言,总能给人以如闻其声的感觉。作家王蒙在《红楼梦》研究文章中指出,《红楼梦》不但要用眼睛看、用心想而且要竖起两只耳朵来听的。
《红楼梦》里的方言引入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用方言记述,给人的感觉是生活味儿十足,耐人品味。王蒙还指出,《红楼梦》里的人物说的是哪儿的话?带哪个地域的方言味道?看来是北方方言系统而不是吴语粤语温州语……当无疑问。他还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红楼梦》全书中大多是北方方言,可是其中的北京方言极少,天津和天津以南的河北方言倒有一些。如说一人不快为“恼了”,说任凭旁人议论为“由着人说”,说故意为“安心”(北京人则说“成心”),说服务为“伏侍”(北京说“侍候”),说应验证实为“应了”,说埋怨责备为“嗔”,说吵架为“拌嘴”,说扯闲话为“嚼蛆”,说丢脸为“打嘴”,说“反正”怎么怎么为“横竖”怎么样,说“显派”为“说嘴”,说“开支”为“花消”,说被请吃饭为“有扰”等等。其实,王蒙提到的部分河北方言在南阳方言中同样存在,应属流传较广的北方方言,如“恼了”“花销”等。
仔细阅读发现,《红楼梦》中的南阳方言也不少。以至于读起来颇有乡音满耳倍感亲切的感觉。试举数例。
第三十四回写薛蟠听他母亲说宝玉挨打是他治的,急得乱跳。其中的“治”即为标准的南阳方言,用作动词,在这里是造成、带来的意思。在整本《红楼梦》中,“治”字出现的频率颇高。如第二十六回冯紫英表态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这里的“治”是设、备、安排的意思。在其他地方也大多作购置、置备,也有的作整治解。在南阳方言中,“治”的意思很宽泛,如“去那儿治啥啊”,“治啥”是干什么的意思。现在南阳方言里还有许多像“治”字一样意蕴丰富的动词,如干、整、弄等。
第八十一回写宝玉钓鱼时性急忙乱,探春说他“再没见你这样的卤人。”句中的“卤”,南阳人至今常用来说人傻、呆、笨、脑子不拐弯儿。南阳方言中把称职、泼辣、能说能干叫做“来得”,《红楼梦》第三十五回中就有贾母自夸“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南阳人说某人吝啬,出手特别不大方叫啬克,《红楼梦》第八十四回里,就有邢夫人评价曾经提亲的张家“太啬克”。 《红楼梦》五十二回晴雯劝宝玉不要熬夜,以免眼睛抠搂了,“抠搂”是塌陷、凹下去的意思,现在南阳方言里依然是这样的意思。第一一九回王夫人交待平儿带巧姐外出避祸,说叫“掩密些”,在南阳方言里“掩密”即隐蔽、不漏声息的意思。如果完全没有踪迹和声音,那叫鸦没雀静,借鸟雀行踪来表现情态,很生动,《红楼梦》第五十回中就有凤姐形容“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意思分毫不差。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说鸳鸯“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积粘”即说话、办事不利落,现在南阳方言里仍有说“积粘”,也有的说“粘积”。二十六回宝玉说的“怪道”也是方言,是原来如此的意思,南阳方言里既有“怪道”,还有表示同一意思的“怪不道”。
南阳人称把手伸到别人腋下挠痒痒为膈肢,《红楼梦》里则有“晴雯和麝月两个按住芳官在那里膈肢呢。”南阳方言中把对人说狠话、使性子,让人难堪叫“墩摔”,《红楼梦》中则有赵姨娘骂贾环“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墩摔娘。”做生意开张了大多要用秤称量,叫动秤,反之则叫没动秤,动秤还可引申为开始做任何事情。《红楼梦》一〇一回中贾琏埋怨说“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的”,就用的是引申义。南阳方言中有个词叫“不依”,有不放过、不算拉倒、不罢休、不依不饶的意思。第十回里有这一说法:贾敬告诉贾珍,在他生日那天不要去烦他,否则,“我必和你不依”。五十七回里也有一句,黛玉说“姨妈不打她(指宝钗)我不依。”方言里还有个词叫“多嫌”,意思是感到多余、嫌弃,《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里同样有这样的用法:宝钗数落薛蟠,“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
南阳方言中儿话音很多。虽然普通话中也有儿化音,但仅限于表示细小的事物或顺带表达喜爱的感情,如豆芽儿、花儿、小孩儿等。《红楼梦》有个说法叫“架儿”,即那个不大的架子。南阳方言里的儿化音范围则要广一些。如表示时间的,今儿、明儿即今天、明天,昨儿、前儿就是昨天、前天。空儿即空闲的时间,“从小儿”即自小时候以来。这些《红楼梦》里都有。再一类是儿化音的称呼,喊来颇为亲切,如凤姐儿、颦儿,兰哥儿、大姐儿、四儿等。有些还表示一定的人物关系,如“爷儿们”,通常指父子(女)或叔侄(女),《红楼梦》二十九回里凤姐儿说的“我们爷儿们不相干。”则指张道士和自己,表明她虽口称祖父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为张爷爷,但心里并没真把这个替身道士爷当回事,只不过当长辈看待罢了。“娘儿们”通常指母女或母子,《红楼梦》二十六回贾母说“娘儿们原应该这样”,用“娘儿们”指称她和凤姐,而没用奶孙儿,则透着宠爱孙媳的意思。还有的用儿化音的词,大多是表明所提到的事物不十分正规的意思,如“法儿(办法、主意)”、“信儿(消息)”、“班儿(顺序)”、“样儿(样子、情况)”。二十五回里赵姨娘说“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主儿”是提到但不愿明说的人,这里指凤姐儿。四十七回薛姨妈说贾母“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 ,“看着些儿”是顺便照看的意思。
为什么《红楼梦》里有这么多的南阳方言呢?
原因之一是南阳方言是北方方言里很有影响力的地域语言。南阳古称宛,是东汉光武帝的家乡,东汉时为陪都;跟他打天下的云台二十八将(“28宿”)大多是南阳人,其中包括《红楼梦》中的贾家奉为先祖的贾复。东汉时的张衡和张仲景都是具有极大影响的南阳人物。南阳的第二个鼎盛时期是北宋,因距都城汴梁较近,经济发达,文化兴盛,范仲淹、包拯等名流相继在这里做官,这里当时还出过状元,那么考上进士的当不在少数。第三个鼎盛时期则为明末清初,这里相继出了李贤、李永茂等宰相级别的人物和帝师彭始抟,还有当了云南布政使的彭而述。这些精英的集中出现,表明南阳这一带当时的文风很盛,一定会有不少人在京在外做官。当时这里还是水陆转换的货物集散地,赊店、汲滩等都是重要的码头,一时商贾云集。政治、经济、文化的发达,必然带来语言传播的强势。强势的方言会随着其他影响向外传播,与其他地方的方言融合。如河北方言里也有“不依”一词,意思是“不同意、不干”,与南阳方言“不依”意思大同小异。
第二,南阳方言简练明白,生动深刻,比较适合《红楼梦》这样的作品表情达意。比如在《红楼梦》里出现的南阳方言“日头”就比太阳形象;“大清早起”就比清晨意蕴丰富;“凫上水”用水中禽鸟的习性作比,讥刺极力讨好有权势的人的情态,富有表现力。我认为,《红楼梦》里很少出现北京方言的原因,当是曹雪芹有意回避的结果。他既然不愿明白地承认他笔下的京城就是北京,那么一定会注意不在地方语言上让人抓住辫子。也许正是在他“批阅十载”时,把自己接触到的外地有生命力的鲜活方言,替换了他所用到的北京方言。而南阳方言在表情达意方面的长处,也许是促成他大量选用的原因。本人未从考证过曹雪芹一生中是否到过南阳,但就从文中应用到南阳方言的熟悉程度看,他一定亲密地结交过乡音未改的南阳人,其中一定有人以纯正的南阳方言影响过他,甚至曾和他共同探讨过南阳方言。
方言是一定地域文化的载体,有很强的生命力。姚雪垠的《李自成》的前三卷,写到义军在商洛和豫西活动时,就用到不少南阳方言,这给作品增色不少。这当然主要还是姚雪垠是南阳人,熟悉家乡语言的缘故。而曹雪芹能够娴熟的使用南阳方言,说明他确实无愧于一个广纳博采的语言大师,同时也说明,南阳方言的确是我国语言宝库里当之无愧的明珠之一。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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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宗成,河南邓州人,退休教师。河南省范仲淹文化研究会理事,邓州市诗词学会理事,南阳市作协、邓州市红楼梦研究会、邓州市习氏文化研究会会员。出版有《作文新视角》、《阅读新视角》《读写新视角》3本专著,在报刊发表散文和评论文章1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