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耕 | 父亲的最后时刻
【往期回读】
父亲的最后时刻
——纪念父亲节
宝应县 周以耕
作者周以耕:江苏宝应人,大专学历,政工师、经济师职称。历任宝应县新世界家电公司经理、党支部书记,宝应县轻纺工业局副局长,宝应县机电(轻纺)工业局副局长,宝应县经济信息化委员会副主任科员,现已退休。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已耕岁月》。
父亲百年冥寿的哀思尚未散去,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又接踵而至。忆起父亲不能不说蹉跎岁月,迫于父亲的政治阴影,父母离异,为减少牵连、划清政治界限,我们子女随母亲抚养。父亲虽才华横溢却饱经岁月风霜,饱尝人世沧桑。最令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是父亲的最后时刻。
那是1984年4月19日的上午,公司王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旁边站着一个50多岁的男人,王经理介绍这人是办事处张支书。这时张支书告诉我:“你父亲今天夜里死了,知道你们多年不来往。办事处有责任告诉你们子女,后事由他原工作单位处理,希望你们去看一下。”
噩耗从天而降,泪水刷地冲出眼眶,大滴大滴地落在衣服上。我稳定一下情绪,擦了泪水,强作镇静地告诉张支书,要和妹妹一起回去告诉母亲,征求母亲的意思。张支书见我说的在理,表示理解。
我找了妹妹一同直奔河西宿舍。我和妹妹“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母亲预料有大事,神色紧张起来。连说:“什么事?快说!”我把办事处张支书找我的情况说了一遍,恳请母亲恩准我们去悼念父亲。
母亲脸色一片苍白,站立不稳,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连忙让母亲坐下来,倒了一碗水放了红糖,让母亲安定一下情绪。母亲连忙打着手势:“你们还在楞这干什么?快去吧!快去吧!”母亲同意了!我安排了邻居照看母亲,我全和妹妹两家带着花圈、花匾来到父亲的灵床前。
一间约十平米的房子,位于门朝南大杂院入口的左边,房间门朝北,开门有一个临街的小窗,屋内被烟熏得一片乌黑,没有什么家具,只见父亲一个人直挺挺、孤零零僵硬地躺在床上,不过只是把床拖到了屋子中央。已是阳春四春,屋内却寒风逼人,凉气袭心。
没有香火蜡烛,没有糕果供品,没有焚纸烟火,没有亲人围绕,一片凄惨悲凉的景象。门外有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我们到来,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他们不是来悼念父亲的,而是来看热闹的。只听议论:“老爹爹好福气!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齐全。就是没享到清福!”
我们来到父亲床前,一字排开跪在地上。喊着:“爸爸!爸爸!我们来啦!我们来迟啦!”连磕三个响头,响头伴着泪水一同落地。我们的哭喊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旁观的邻居无不恸容。
懵懂的三岁女儿,蓉蓉“哇哇”大哭,泪水顺着小脸流淌着两条小溪涓涓细流。是心灵感应?是血缘相连?是场景悲惨?是惊吓而致?尽皆有之!大人、小孩眼泪成串成串地滚落着……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什么呼唤比这更显得凄凉刻骨,更让人揪心落泪的了!空气似乎也有了生命,被悲戚的氛围感染得快要凝固,人的心脏被冷却得快要停止跳动。
这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人来到我身边,叫我名字,我不认识他。他自我介绍:是父亲的四弟,我的四叔。今天上午收到父亲昨天晚上寄去的绝命挂号信。情况紧急,拉着他的儿子乘车从淮阴赶来。自我出生后从没见过父亲家任何亲人,我已32岁,这是第一次,而且在这一刻出现显得茫然无措,让人失色催泪。
四叔拿出刚收到父亲的信交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
“四弟,我的病情恶化,危在旦夕。望能抽闲来此面谈商讨一切,至盼至盼,匆匆笔告,书不尽言,搁笔祝阖家安好!三哥草于病床,84年4月18日下午5:30”
信的开头两行字写得规矩,往下写得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歪歪扭扭,看得出他是用残存的一点余力写的这封短信,是在临终前盼望亲人啦!盼望亲人来料理后事啊!写完信没隔几个小时就热血变冷过世了。邻居告诉我们:是父亲给二角钱请一个小男孩寄的这封绝命信。我视觉蒙胧地看完这封信,两行热泪唰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一家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不能相认,这是时代的印记,人间的悲剧!
家中悲痛欲绝的母亲半躺在床上,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唠叨。一会儿诉说她们刚结婚的事情,一会儿诉说受父亲政治牵连吃苦受累的事情。说到痛处就嚎啕大哭,幸亏有几个邻居陪着,给打个手巾把子擦个脸,递个茶杯喝口水,大家好言相劝要母亲往前看。
我把母亲托付给邻居,返回城里买了香烛毛纸、糕果点心等供品回到父亲的灵床前。经一番摆布拨弄,有了正常人家灵床前的模样。
这一晚,哭声阵阵,香火缭绕。父亲辛苦劳累了一生,疲惫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表纸,静静的、一动不动的深睡着,世上发生的一切已与他无关了。我和妹妹跪在父亲床头前,不断地往火盆里添纸钱。好心的邻居陪着我们,诉说父亲生前吃尽了苦头,厂里的苦活、脏活、累活、危险活都是他首当其中。
他人很好,有空就给邻居小孩辅导功课,办过多期文化补习班,人家给钱他都不肯收。
邻居说:他有才华,有骨气,跟邻居相处很好,大家都尊重他。
邻居说:父亲摘掉政治帽子,彻底平反了,寿也终了,唉叹可惜呀!
邻居还说:去年父亲被作为统战嘉宾参加县政府在公园举办的中秋赏月活动,与县里头头佬佬们坐在一起谈笑风声,尊严平等。父亲那段时间可高兴啦!
父亲写信给他在台湾的二哥,邀请二哥回大陆观光旅游,配合政府做统战工作。他的信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两岸节目中播出多次。
一丝暖意掠过,我感谢邻居们的关心照顾,友好相处,善意的评价。
送葬那天,厂里安排工人参加。当送葬队伍行至原汽车站时,母亲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披头散发,拦住送葬队伍瘫痪在地上。
嚎啕大哭着,悲哀地喊着:“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走了,你害我一辈子!丢下两个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的小家伙,让我来给养大了?没听你说声感谢?没看到你来望我一次?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走?你不如带我一起走了好啊……”
哭一会儿母亲便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掐手丫,醒过来后继续嚎哭。她根本不听大家的劝说,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家人像一面圆镜被摔碎了,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大路上,死的死,哭的哭,喊的喊,凄惨一片,感动了周边很多人站在路道两边。有人在垂泪,有人在纳闷,有人在议论,见过给送葬队伍摆路祭的,还没见过要一起“走”的。我从没见过母亲歇斯底里地撒泼,不顾众目暌暌之下地发泄自己的情感世界。
母亲拦住父亲的灵车要把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在瞬间全部倾诉给父亲,母亲知道过了今天已没有明天了,母亲的疯狂举动和神态把我吓呆了。老天爷被人间悲凉的一幕感动得伤心落泪,“哗哗”一阵大雨倾泻而下,众人被冲得浑身透湿,滴滴挂挂分不清雨水、泪水。这时,我也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哀求母亲放过我们,放过父亲。父亲太可怜了,太悲惨了,让他早点安息吧!
在几个亲友的连抱带拖,连拽带拉下终于把头发散乱、涕泪纵橫、泥打鬼湫的母亲拖走了。
父亲走了。走了,就是永不再见了,永远没有他的呼吸与笑容了,永远没有他的抚摸与呵护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他的踪影了,我永远没有父亲了,父亲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已不是一个实词了。
父亲走了,有了政治开明的世界,我们全家再也不会有团圆相聚的日子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家也只能是一个破碎的家、残缺不完整的家。而一个破碎残缺的家,还有什么幸福圆满可言?
父亲与我们分开,现已间隔多年,他的面容还定格在我少年时的印象,变得蒙蒙胧胧、模糊不清。
但1984年4月19日那一幕的人间悲剧,却依然清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的是父亲的最后时刻!
注:本文选自作者所著纪实文学《已耕岁月》中的的真实故事,以献给父亲节地来临,献给全天下神圣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