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赋卮言【清 王芑孙】
分类: 讀書筆記
曩得《全汉赋》一部,携至沪上,读而爱之,遂有作赋之意。然杨子云尝曰:“能读千赋则善赋。”故就耳目所及,取而读之。《全汉赋》及《文选》所有既已尽之矣,假归复取家中所藏集部读之,久之,少有所得。昔坡公曰:“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然耳闻实不逮目见也,今之所得,皆验之于目,故敢自信。容有舛谬,亦所见之未广也。聊记之以俟异日。丙戌年八月初三,温陵右文识于沪上。
今人论赋体,或曰:古赋、骈赋、律赋、文赋,其古赋复有骚赋、汉赋,汉赋复有小大之分,大者,京都游猎是也,如《子虚》《上林》《两京》《两都》;小者,体物写志是也,如《归田》《髑髅》。所谓文赋则宋人新体也,盖赋者本以之体物写志,宋人欧苏二公始以议论行之,故以为新体。然宋文赋与汉赋,实皆散体文赋也,虽称名各异,其于杂用散句、四言句、骚句则均也。汉大赋固易辨之矣,然试取汉小赋与宋文赋,隐去姓名朝代,骤读其句法,实未易辨何者为汉,何者为宋。以是今人有以汉赋、宋文赋归于文赋,并骚赋、骈赋、律赋为四者,窃以为简便。
余所作,《宝剑》《放鹤》《怒发》《乐我生》《难虎》《七诱》《酒趣》《王郎访竹》《金城柳》《游沧浪亭》十篇为文赋,《吊灵均》《忘情》《凤求凰》三篇为骚赋,《云烟》《輣车》《梦蝶》《中秋月》四篇为骈赋,《龙伯钓鼇》一篇为律赋。
《孟子》曰:“读其书,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颂即诵也,班孟坚《汉书艺文志》曰:“不歌而诵谓之赋。”故汉西京王子渊《洞箫颂》者,即《洞箫赋》也。至于东京崔亭伯等赋体颂名之作,直以颂扬帝德,润色鸿业者,自与此不同。
《文选》录潘安仁赋至多,陆海潘江,士衡不过选《文赋》《叹逝》两篇,安仁乃选入《籍田》《射雉》《西征》《秋兴》《闲居》《寡妇》《怀旧》《笙赋》,凡八篇,两汉、邺下、典午、江左诸家,瞠乎其后矣。
骈赋而多用四六隔对,始于庾子山,今人多论之者,虽倭人亦尝及之。明平仄,用隔对,复限之以韵,骈赋遂变而为律赋矣。近读清人凌次仲《校礼堂文集》,其《晚霞赋》一篇,骈赋也,序用四六隔对,赋则未尝阑入。然则,前人固已知之矣。
骈赋律赋之平仄,四言句当留意第二第四字,若四言以上之长句,尾字必当留意,其余则视虚字位置而定。如庾子山《哀江南赋》“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两句,之字为虚字,在第四字,则第三字与尾字当留意,故烬字与星字,灰字与落字,皆平仄互异。赋句平仄自与诗句不同,傥能举出虚字,则简而易知矣。
陶渊明《闲情赋》仿张平子《定情》、蔡伯喈《静情》,邺下诸贤所作《闲邪》《止欲》之属,皆此体也。所谓“十愿”者,此体所恒有,此段《管锥编》已及之。昭明太子以为“白璧微瑕”,不以入《选》,然《文选》固未遗宋玉《神女》、陈思《洛神》也。若“曲终奏雅,劝百风一”,此赋实不能免,窃以为径作《多情赋》观之可也。庄人绮语,固不害其庄。
赋设主客,有虚拟名号者,如司马长卿《子虚》《上林》之用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班孟坚《两都》之用西都宾、东都主人,张平子《两京》之用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太冲《三都》之用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有假借古人者,如谢惠连《雪赋》之用梁王、司马长卿、枚叔、邹阳,谢希逸《月赋》之用曹子建、王仲宣,庾子山《枯树赋》之用殷仲文、桓宣武。皆假设主客以便行布也。所谓七体、对问体,实亦此类,然对问体径以作者为主,是其少异。
骈赋律赋四事,词藻、故实、平仄、对偶,前二者为经,后二者为纬,织缉以成文章。或有疑于獭祭者,岂知此等丰腴文字,固不堪枯槁为之。
刘梦得《何卜赋》仿楚辞《卜居》,《望赋》行布则显仿江文通《恨》《别》二赋,先以一段总领,以下实以故典。然各段起首不着更端词,如《恨赋》之“至如”、“若乃”,《别赋》之“至若”、“乃有”之类,而以“望如何其”领起,是其少变也。太白尝拟《恨》《别》二赋,《拟别赋》已佚,今集中惟有《拟恨赋》一篇,几于字摹句拟,不及梦得此赋能加以变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