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野 | 二十四首寒山诗
赵野，当代诗人，1964年出生于四川兴文古宋，毕业于四川大学外文系。出版有诗集《逝者如斯》（作家出版社，2003），德中双语诗集《归园Zuruck in die Garten》（Edition Thanhauser，Austry，2012），《信赖祖先的思想和语言—赵野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武汉，2017）。现居大理和北京。
一
我欢喜这条去寒山的路
全然没有车马的踪迹
溪水连溪水，深曲几许
峰峦重重不知造化意
露珠发亮，草木若泣诉
四面松风吐同样声息
此刻我迷失了路和自己
只好问影子可有印记
二
这片山崖我终于可安居
门前的路只有鸟飞回
白云轻拥着幽幽的石头
除了它们我一无所有
年复一年，早已记不清
多少个冬春来来去去
人世浮华，富贵非我愿
虚名一定没什么裨益
三
真冷啊，山中肃肃寂寂
一种寒意从古流到今
峰峦绵延，经年积满雪
澹澹云烟终日起幽林
芒种过了草才开始生长
秋天未到树叶已飘落
我独独沉迷这片荒莽地
哪怕极目也不见天影
四
打马走过这荒颓的城池
满目冰凉，我心悲伤
断垣连残墙，高低起落
大大小小遍地古坟头
飘若孤蓬，唯有自振作
墓上的树木叹息长长
这些平凡的生命，死就
死了，无望留名仙乡
五
如要找一个身心安居处
寒山就是这样的地方
微风吹动着幽幽的松林
近些听，声音更美妙
一个老者头发花白，他
常和松风一起读黄老
他已经有十年没归家了
或早忘了回去的小道
六
你问我，寒山该怎么走
我告诉你寒山路不通
夏天了到处还一片冰雪
日出生烟，云雾葱茏
而我能到那儿，是因为
我们的志向原本不同
你如和我有一样的心念
自会找到寒山的迹踪
七
自打寒山住下来，我
已忘记过了多少年岁
我随心流连幽林清泉
一种大自在圆融无碍
断崖清冷，绝无人迹
白云终日缭绕着山顶
草又细又软正好作床
天很厚，正好作被盖
我快快活活枕石入眠
任天地变易沧田桑海
八
走在去往寒山的路上
寒山路仿佛没有尽头
长长溪水里石块堆积
宽宽峡谷中草木繁茂
天不下雨苔藓仍湿滑
风不吹来松林声自幽
你如能抛下世间牵挂
请来和我共作白云游
九
幽幽杳杳的寒山道
肃肃落落的涧水边
嘤嘤啾啾林中有鸟
空空寂寂四处无人
淅淅沥沥冷风吹面
纷纷扬扬雪花满身
朝朝暮暮难见天日
年年岁岁不知冬春
十
寒山这个地方，我一住
三十年，恍惚若隔世
近日想起来看望诸亲友
才知大半已不在人间
生命减损像燃烧的蜡烛
光阴流水一样直向前
此刻我对着孤单的身影
眼泪不觉打湿了双脸
十一
一涧碧水
让峡谷更深
满山寒气
令月光发白
冥思返照
心神自澄明
万法皆空
世界本幻寂
十二
我误入红尘，凡三十年
走过的路何止千万里
我途经的河流草木葱郁
出没的人世喧嚷迷离
我炼药食丹企求飞仙境
也曾读诗书坐史望经
如今脱了俗累回到寒山
耳根清净枕流水睡去
十三
安睡草庐，鸟儿叫醒我
虚度好时光情何以堪
樱桃已红透，晶莹夺目
风吹乱垂柳枝条蔓蔓
青翠的山峰半遮掩朝日
云影深深沉落在碧潭
谁果能摆脱尘世的负累
就赶起马车上我寒山
十四
我告诉你寒山有多神奇
来过的人都会感惊异
月光照碧水，一片澄明
风吹草木猎猎发生机
梅花谢了，雪花就作花
树枝枯了浮云也成叶
下雨又是另一种鲜活样
天如不晴最好别上去
十五
像一条赤裸裸的大虫
他身白头黑蜗居寒山
左手道经，右手德经
终日诵读老子五千言
住地难看到任何锅灶
出行也不带什么行囊
唯有智慧如一柄利剑
时时斩断种种烦忧障
十六
我在寒山上有一处房子
室内通敞无栏干相依
前后左右，仿佛都是门
中间的厅堂可见天机
东边墙壁直通西边墙壁
每间屋子都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我一无所有
还免一番惜物的心情
天冷了我会烧一堆柴火
饿了煮些菜就能充饥
我当然不像那乡间老农
一心置办牛羊和田舍
一旦作了入地狱的十业
生命的苦将永无穷期
想清楚啊，好好想清楚
万事皆空是根本道理
十七
自从隐遁退到了寒山
山中果子俨然成食粮
一生还会有什么忧惧
此世当这样随缘而过
时间消逝像奔腾流水
光阴短暂若电光石火
任天地翻覆四季不亲
我自在岩上坐忘观空
十八
你们，这些长在天台的人
对我寒山子一无了解
你们哪儿知道我的真实心
为何总说我妄语闲言
十九
一旦上寒山，我万念俱空
不再有任何烦扰挂心头
我石壁上写诗，顺天应命
自在如一叶逐浪的小舟
二十
他们说我寒山子的诗啊
没道理，一向自边缘
我却知古来圣贤皆寂寞
从不会因贫贱难为情
他们其实也只堪我一笑
那些言语何曾得要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
眼中唯剩银钱急如令
二十一
在寒山过了多少个秋天
吟风题诗我好不快活
柴门常开，小径自幽寂
甘甜的泉水汩汩长流
炉火暖暖，茶汤已煮沸
松香柏香飘满了石屋
我常习佛法如服食灵丹
斜靠在岩壁心地宽足
二十二
寒山顶上，一轮明月万古照
天心似佛心，虚空澄明
我们本自性清净，不染一尘
却为个臭皮囊沉迷至今
二十三
我把家安在飘渺的寒山
栖息岩穴中远离尘缘
这造化，隐时一片死寂
舒卷开兀自气象万千
此心清净，眼前放光明
诸法流转而一法不显
今日始觉悟佛性如宝珠
大妙无边，圆融三界
二十四
我知道在众人眼目中
都觉着寒山子狂又癫
一身破烂的粗布兽皮
一副颓唐的寻常长相
我一张口他们就失语
他们开说我却只无言
来去客官你们或有意
可上寒山看个究竟样
注：此处所译二十四首寒山诗，篇目系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所选，排序亦按斯氏所为。斯奈德曾将它们译成英文，在美国及欧洲有很大影响。此译寒山诗原文，则依据项楚先生《寒山诗注》，中华书局2019年7月版本。寒山诗皆无题目，《寒山诗注》遂以每首的第一句为题。以下是此二十四首诗原文首句，句后数字为该诗在《寒山诗注》里的排序：1，可笑寒山道003；2，重岩我卜居002；3，山中何太冷067；4，驱马度荒城011；5，欲得安身处020；6，人问寒山道009；7，粤自居寒山164；8，登陟寒山道028；9，杳杳寒山道031；10，一向寒山坐049；11，碧涧泉水清081；12，出生三十年302；13，鸟语情不堪130；14，寒山多幽奇154；15，寒山有裸虫156；16，寒山有一宅169；17，一自遁寒山171；18，多少天台人181；19，一住寒山万事休182；20，客难寒山子187；21，久住寒山凡几秋194；22，寒山顶上月轮孤202；23，我家本住在寒山204；24，时人见寒山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