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君睿 | 回忆像针尖
吧啦原创文学,陪你走过每一个有梦的日子
人生所有的不幸和美好就像两种不同的调和剂一样,我们自己要学会控制调和的力度,要懂得什么该放手,什么该留住,丢失了不幸的命运,我们就要让它从记忆抹去,再存放新的事物和美好。
—— 编辑 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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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四爷爷两个女儿身体健全,那他应该算是我大多靠土地谋生的亲戚长辈当中日子最好过的一个。退伍之后待在县城,修了房子拿着退休金,作为那一辈的农村人不用下地种田,是少数人才有的好命。可偏偏他两个女儿都是残疾,瘫痪在床。
近亲结婚造成的,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不懂,没有婚检跟产检。
考大学那年,我就近搬到他家住。四婆婆把我安排在新楼房里,挑了一间最敞亮的有书桌的房间,还把客厅的小沙发给我挪了进去。他们住在旁边的旧房子里,是老武装部,四爷爷帮忙守守,每个月拿些补贴。中间只隔了一人高的围墙,围墙那头有篱笆有夕颜,还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桑葚树。
我每天清早上课,晚自习之后才会回来,如果不是刻意穿过围墙的小门走到院子里去,我跟这家人打照面的时间并不多。
每个周末放半天假,两老就会接我吃晚饭。他们的每一顿饭都是围在沙发边吃,为了迁就两个行动不方便的女儿。我吃过的每一顿都是都是很好吃的菜,有味口很正的河里鱼,料很足的香肠腊肉跟最新鲜的蔬菜。也或许是留我吃饭所以丰富了些。
屋子不大,两个三十来岁的大姑娘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疾病瘫痪导致小腿肌肉萎缩不堪,头发稀少,整张脸虚胖浮肿。两人相差了好几岁,但从来都是直呼对方姓名,时常为看电视抢台互骂起来,谁都不让谁,直到家长呵斥才会有所收敛。她们很少跟我说话,偶尔对我笑一笑让我受宠若惊很久。我从没有开口对她们讲过宽慰的话,擅自在心里做主,不对这样的人做出事事周全得体的要求,应该会好过过量的悲悯了吧。
四婆婆自己在城郊开了好大一块菜地,种满各种时令蔬菜。头天夜里把菜洗干净,按小把小把捆好,第二天天不亮用担子挑起去县城菜行门前卖,每天都是如此。偶尔早起上课撞见她挑着担子去卖菜,她就爽朗大笑,逗我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要跟四婆婆这样去讨生活了,说罢又是一阵笑声,脚步利索地走在我前面,越走越远。我很难把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命运跟眼前这个轻捷明达的人联系起来。她为人痛快做事麻利,即便家里一摊子事情要顾,也从来没有在人情世故上松懈过。
一个刚考完数学的晚自修课间,我料到自己考得很好,在教学楼的过道里看夜空,看恍惚闪烁的小星星,脚步都想弹起来了。我爸电话过来,要我那晚就跟同学在学校睡,四爷爷大女儿突然发病死在了家里。
突然就晃了神,教学楼门前有一株很大的槐树,在灯影丛动下显得无比苍劲。想起了早上晾到露天位置的衣服,还是回吧。冬日的夜晚常常在五点就开始满目暮色,十点下课,靠近县城的郊区仿佛已经到了凌晨。在夜晚钠黄的路灯下,脚下踩的像一条年代很久远的柏油路,路面时不时有翻浆出来,路边有散落的住户跟稀稀拉拉的狗吠。天气有些凉,我把上衣拉链一拉再拉,他们会从老家叫人拖棺材出来吗?会放在我住的房间外面的客厅里吗?会请人来吹丧乐吗?会不会有很多人哭,我会不会也哭?我该说一些什么样的安慰话?
想了好多,四面围攻的寒冷时不时钻个空子,掏空我身体隐藏的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暖气。路边的野花草有点凋败,但大树上的枝叶依旧葱茏,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就是我的住处了。
竟没有意料当中扑面而来的哭声丧乐,围墙那头灯火通明,传来阵阵脚步的嘈杂声,我住的新楼跟往常一样,大门紧锁。突然就害怕起来,我飞快开门然后钻进房间,打了反锁然后睡下,不敢关床头灯。
半睡半醒听见窗户外有人在轻轻叫我,是我妈。村里的亲戚们包车连夜赶过来帮忙处理,四爷爷要回老家安葬孩子,天亮前就出发。心里定下来了,爬起床跟在妈妈身后穿过围墙,去看看刚失去女儿的老妇人。她在灶屋帮忙跟大伙烧菜,头发一绺一绺的,一身蓝色的厚外套,是凌冽的蓝。不大的灶屋来来往往挤满了我熟识的人,有人在一口闲置的空灶锅底下用干豆荚生火烧茶,火苗噼里啪啦作响。空气里布满锅气跟烟火气,我被一晚上没睡的混沌感裹挟,整个人是松懈的,看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竟也没有人哭,每个人手头上都有事情在做,要给来帮忙处理后事的这些人赶紧做好饭,准备好入棺需要的东西,繁琐但件件都是不能出错不能耽搁的要紧事情。
“四姐,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命,你千万要想开。”终于有人开了口。
“想得开,往后我们死了没人会这么耐烦服伺她,死在我们前头是她命好。”
炉子的豆荚燃得正旺。
我妈在擦眼睛,她心软,完全见不得这些事情。我想要跟自己的妈妈多讲一些话,但在别人家失去孩子的这种当口讲一些我这种小孩子的事情不太合适,在失去女儿的母亲面前跟我妈讲太多贴心话也很残忍,心里好为难。悄悄拉着她去灶屋后头洗菜,卯足劲把开关生锈的水龙头打开到最大,水哗拉拉地冲在大盆里的包心菜上。我压低声音讲,我数学考试没有不会写的题,一百四没有问题,数学老师恨不得认我当女儿。我妈笑了,叫我莫偏科莫骄傲,我也笑。屋后的矮旧围墙外是一面不高的小土坡,橘子树疏疏密密,可天未亮明,望过去只有扑面的黑暗怆然。所幸的是此刻妈妈在身边。
之后的几个月,四婆婆晚上便搬来我隔壁睡,每天听见我夜课回来的动静,就要跟我说上几句话,我再没听见她再谈起过死去不久的大女儿。
我猜得到,悲伤天生是用来克制的。
住在她家的时候已经成年。不是第一次走近周遭人的生离死别,不是第一次跟悲凄沉重的情绪耗时.再宏大的幽微的感受,都会在最琐碎的日常里稀薄散落。十年前爷爷过世,之后的每年除夕我们都去他坟头挂清,给他一些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吃穿用度。在他的坟头我们会讲很多俏皮的话,保佑我跟堂妹考个好学校,堂哥早点找到媳妇,再到买彩票前都在心里跟爷爷撒娇求他保佑。生老病死的步骤一旦走近,一切显得稀松平常,农村没有墓场,在夕阳余晖下的半山腰上,在庄稼地旁的一个又一个坟头是整个村庄最静谧安详的地方。我敢一个人在做完晚饭的黄昏走到枣子平看看爷爷,蹲在坟头说上几句话,再扯把狗尾巴草一路慢悠悠地回家。我从来不害怕,只要想想那里睡着的是我最亲的人。
他们能够安息就是在世的亲人在心里盼望的归宿。
我不放心的是活着的亲人。
亲人活着就是一件让彼此都悬着心的大事,精神跟肉体的脆弱是很难抵抗到生活里起伏的波澜。一旦病了就是病了,一旦死了就是死了。
老房子的周围有竹林,有琵琶树,有栀子花,还有很多小草木植物长在屋前坪坝的边沿。我们住着吊脚楼,木材建起来的房子,蚂蚁也爱钻进去挖一个个小洞住着。山区的夏天,各种动物都要跑出来透透气。晚霞层层堆叠在远处山头的视野可见的中下方的时候,房子周围就开始有蚊子出没。我们摆个小桌子在堂屋吃饭,拿个蒲扇来回扇扇腿,拍拍胳膊扭扭背,耳边有虫鸣有老人在讲古,还会看见暗处有萤火虫在飞。这原本是很美很静谧的夏夜,但可能这个时刻,全世界唯独我心里偷偷藏起来的对黑暗的恐惧,发酵。
在我妈拎着一桶猪食去猪圈里喂食的几分钟里,我要扯着嗓子喊她,来确定她没有在屋子灯光覆盖不到的暗处踩到出来歇凉的银环蛇,直到她答应我为止。猪圈就在屋后几步路,两分钟不到。
无数次陷在这类假想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猝不及防的顾虑击中,跟自己的内心对了几百回合的戏。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爸妈还在半坡上栽烟,夏天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住在烟地附近,有一个简易的棚,还有烤烟房,用它来把生烟叶拷干,然后再去卖给烟站。那座山漫山遍野都是烟草地,包谷地,烟棚是一家挨着一家,我四叔也在那里,还有大爷爷。栽种烟草的都是村子里最勤快的几户人家,也是每年收入最多的,他们有的是要供孩子读书读到大学,有的是要给儿成家。
过起来是没有听起来这么苦,毕竟是一家人在一起过的日子。大人给我们种了大遍的西瓜地、向日葵、甜高粱甜瓜还有蔬菜。烤棚屋前还有几颗野桃树,是几年前我们更小的时候吃过的野桃,吃罢桃核呼噜一吐,吐在门前的土壤里它就自顾自长起来了,不出三年竟然又结果子了。大自然就是这么由自在,力量充沛毫无疲态,长养各种各样鲜活的生物。只要我爸妈在棚子内的时间我都能很放心地快乐,但时常在太阳快下坡不是很毒辣的时候我爸妈就要去地里除除草干点小活,他们不带我去,说烟苗又黏又脏,去了身上会长很多小疙瘩。我就一直盯着大人的身影在山野间的草地上被拉到无限长,夕阳西下的山上开始凉爽,我脚下踩的地方已经开始被大山覆扫过来的阴影涅没了。
不是我胡思乱想,是夏天的山里草里树林里都太隐蔽了,阴暗的,有呼吸的,有毒的,有攻击性的都藏在那里。我在敞亮的棚子里,原本它们可以跟我无关,可我爸妈出去了,只要我不跟去,就好像是他们在走一条幽黑潮湿长满苔藓的道,藏满肉眼看不见的危险的路。
那个恍如隔世的童年,我在人畜共存的小山村生长,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是各处弥漫的蒲公英;是午后慵懒的知了叫;是田埂两边的草丛里隐蔽起来的菜花蛇;是生了儿子天天吃土鸡吃到骂娘的月婆子;是老人过世的人家堂里挤满人,围着摆放正中央的那口棺材哭丧的吵闹。甚至,我还记得几岁时候的我,头戴短短的白孝帕,在吵闹的丧乐里盯着那些哭到站不起的大人出神,在同一个空间,时间却是各自的,互相打扰不到。即便这样,我还是牢牢记住那些紧缩心门远远观望生死的每一个时刻。
几乎所有的回忆都同这里联系在一起,但当我上大学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却舒了很长一口气。心想长大了就会有更多要紧的事情忙着去做,就一定会多更大的力量去对抗幼年驳杂细小到道不明的感受。当独自在外的时候走在上海街头,一句熟悉的歌一个熟悉的语调都能让我想起许多,那一点点在外流浪漂泊的感觉,甚至在童年一个沉闷的午后想要从家里飞出去守在爸妈身边一起撒玉米种施肥料的冲动也会想起来。
我怎么会遗忘那些记忆,这些年目睹过的撕心裂肺的生死命运,那些回想起来界限不明的悲欢喜怒,还有那些比我更重要的生活在老家的亲人。
不过,谢天谢地我长大了,是有勇气跟力量的人了。
作者简介
彭君睿,土家族,90后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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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赫 ,声音是一场无尽的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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