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朱熹“见得理明不须更卜”的《易》学思想
朱熹(1130—1200)字元晦,晚年自称晦庵,南宋婺源人,是宋代道学中理学派的集大成者。朱熹著述颇盛。单就其《易》学而言就有《原本周易本义》, 及其嫡长孙朱鉴辑语录而成《朱文公易说》, 以“补《本义》之阙”也。
朱熹之《易》,论主卜筮。谓伏羲《易》原本是一部卜筮书。文王、周公之辞, 就系在卦爻边上。其虽言“ 蓍与卦以德言,爻以义言”而推明义理,然毕竟没有改变《易》的卜筮性质。即便是孔子,亦随卜筮说理。所以,在朱熹笔下其论《易》的逻辑大体是:由“《易〉之为书因卜筮以设教,逐爻开示吉凶” ,到“孔却就这上依傍说些道理”而达于“用神而不用蓍,用知而不用卦”的认识境界。南怀瑾先生说,朱熹于《易》“一辈子也没有读懂,如参考他的就完全走错了路。” 也许这话是对的。然余不避嫌,之所以还要认真读了读《朱子语类》卷65至77之论《易》,并且还草成此文,正为要亲自见识见识朱熹《易》学思想这是是非非也!
一、《易》为卜筮逐爻开示吉凶
人类的认识,随着社会生产发展而发展。这点朱熹的认识是明确的。比如,他反复讲到这样一个问题:伏羲画卦不是什么都讲清楚了,无非说个阴阳的道理而已。然“今人便要说伏羲如神明样,无所不晓”,那不实际。不说“古时人蠢蠢然,事事都不晓,做得是也不知,做得不是也不知。”这是历史的观点。的确,时代太遥远了。今人对于伏羲《易》的内涵怎能完全了如指掌呢? 朱熹客观地谈到这点。他说:
今人才说伏羲作《易》,示人以天地造化之理,便非是,自家又如何知得伏羲意思!兼之伏羲画《易》时亦无意思。他自见得个自然底道理了,因借他手画出来尔。故用以占筮,无不应。其中言语亦煞有不可晓者,然亦无用尽晓。盖当时事与人言语,自有与今日不同者。然其中有那事今尚存,言语有与今不异者,则尚可晓尔。
这段话讲得实在,符合认识发展规律。是啊,伏羲时代的事和言语,“自有与今日不同者”,这很正常。伏羲画《易》,“自见得个自然底道理了,因借他手画出来尔”,这已经很简单了。朱熹实话实说,谓卜筮本来自粗,故不可说精了。如曰:据某解,一部《易》,只是作卜筮之书。今人说得来太精了,更入粗不得。如某之说虽粗,然却入得精,精义皆在其中。若哓得某一人说,则晓得伏羲、文王之《易》,本是作如此用,元未有许多道理,方不失《易》之本意。
这段话讲的很朴实。是啊,《易》是一部卜筮书,“本是作如此用,元未有许多道理在”,精在这里,粗亦在这里。它是具体时代的产物。若离开特定历史条件, 把它说得精妙绝伦夸大了,拔高了,使其失却了根基,成了空穴来风,是天上掉下来的神物,囊括了现代科学,的确反倒是“更入粗不得”,则何《易》之进步可言也耶! 所以朱熹批评说:今未哓得圣人作《易》之本意, 便先要说道理, 纵饶说得好, 只是与《易》元不相干。圣人分明说:“ 昔者圣人之作《易》, 观象设卦, 系辞焉以明吉凶。” 几多分晓!
是说圣人据实而言,话已讲得很明白了。圣人作《易》,“观象设卦,系辞焉以明吉凶”,就是这些,岂有他哉? 干么偏要说些“与《易》元不相干” 的一堆大道理呢? 殊不知伏羲作《易》是超越不了时代局限的,他解决的是时代提出来的课题。如朱熹说:伏羲当时偶然见得一便是阳,二便是阴,从而画放那里。当时人一也不识, 二也不识, 阴也不识, 阳也不识。伏羲便与他剔开这机。
这点正是他的伟大功绩。然正因此“一机”一开,《易》立乎其中,文明则由此而进矣。这对于“当时人一也不识,二也不识,阴也不识,阳也不识”的具体情况来说,无疑已是个极其巨大的历史进步了。“然才有个一二,后来便生出许多象数来。恁地时节,他也自遏他不住。”人们因圣人作《易》教之占,逐爻开示吉凶,“吉则为,凶则否,所谓'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者,即此也。”很显然是伏羲第一次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世界的工具。伏羲高于同时代的人,所以伏羲是开发民智的圣人。于是乎人类文明则迅速地推向前进了!
二、夫子方始纯以理言
世界发展着,反映世界发展着的伏羲《易》则势必随之发展而发展,丰富而丰富, 此皆伏羲《易》理的进一步阐发也。这样一来,伏羲《易》则因之而为文王、周公《易》,为孔子《易》,乃至为程颐《易》等,则是必然现象。如朱熹说:伏羲是未有卦时画出来, 文王是就那见成底卦边说。文王、周公之辞, 皆是为卜筮。后来孔子见得有是书必有是理, 故因那阴阳消长盈虚, 说出个进退存亡之道理来。
这两段话是说伏羲在没有卦时画出卦来,“自卦体之全而立个名如此”,以卦画符号而见吉凶, 此乃《易》之初创也。文王、周公系辞在伏羲卦爻边上,以文字与符号的结合而见吉凶。朱熹之谓“及文王观卦体之象而为之《彖辞》,周公视卦爻之变而为之《爻辞》,而吉凶之象益著矣”,此乃《易》之发展也。“后来孔子见得有是书必有是理,故因那阴阳消长盈虚,说出个进退存亡之道理来”,以文章而见吉凶,此乃《易》之进一步向前发展也。于此可见,如果说《易》由伏羲而文、周, 非另起炉灶, 依旧是沿着《易》为卜筮之书向前推进,那么由文、周而孔子也是依傍卜筮说些道理而已。如果说“ 但自伏羲而上但有此六画,而未有文字可传” 则是《易》的本来面貌,那么“到得文王、周公乃系之以辞”,文字的序列与卦爻符号的序列有机结合,则已是有文字可传之《易》了。如果说文王、周公之文字序列依傍着伏羲卦画序列是有所据而道《易》理的话,那么伏羲之卦画符号序列也并非凭空产生的。
如朱熹说:
卦之未画也, 因观天地自然之法象而画。
是说伏羲画卦依据的是主观对客观的形象写真,此即朱熹之谓:
《易〉六十四卦, 三百八十四爻, 有自然之象,不是安排写出来。
无疑, 这话是对的是唯物的。且以阴阳而言朱熹说:
圣人见得天下只是这两个物事,故作《易》只是模写出这底。
说“模写”,则是一定要以被模写的东西为前提的。是之谓客观第一,主观第二,主观反映了客观。如果说客观世界是理无所不是的,那么模写客观世界之《易》亦自是“万物之理无所不具”的,这是符合逻辑的。然《易》之正为得揭示万物之理。万物发展着,万物之理运动着,所以反映万物及其固有规律的《易》则不能不随着客观世界发展而发展。这就决定了《易》既不能是凝固不变的,也不能是一蹴而就的。世界发展着,《易》就必然有一个永远前进发展的过程,是乃后者弥补前者缺陷、发展前者不具之必趋也。比如朱熹说:伏羲之卦又也难理会, 故文王从而为之辞。
这就是说,“文王、周公之辞,皆是为卜筮”之难理会处而作也。如果说卜筮“只是说个阴阳,因阴阳之消长,却有些子理在其中”,那么文王之《彖辞》、周公之《爻辞》系于卦爻之边上,便以文字的形式将其中的道理揭示出来,则吉凶之象便见于天下矣。如果说文、周《易》的文字序列与伏羲《易》的符号序列的有机结合,将形象反映世界发展之《易》向前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那么孔子将文、周未能充分阐发出来的道理,则进一步以文章的形式阐发了出来,而吉凶之理益见于天下矣。这把《易》又向前推进到更新的一个高度,乃是《易》的丰富和发展也。然孔子却不曾抛开卜筮而言阴阳,他是沿着伏羲、文、周的足迹向前推进,一步步将《易》的思想丰富的发展的。如朱熹说:想当初伏羲画卦之时,只是阳为吉, 阴为凶, 无文字。某不敢说,窃意如此。后文王见其不可晓,故为之作《彖辞》;或卷得爻处不可晓,故周公为之作《爻辞》;又不可晓,故孔子为之作《十翼〉,皆解当初之意。
这既是说孔子《十翼》是在“又不可晓”的基础上写文章以晓之,同时又点明孔子同文、周一样“皆解当初之意”,也就是说孔子《易》、文、周《易》、伏羲《易》是统一的。孔子《十翼》说理,则是由卦爻文字说理、卦爻符号寓理中发展而来。于此可见,孔子是真正把《易》象明吉凶,初步地发展到义理明吉凶的高度。这点朱熹曾经反复说过:方伏羲画卦时,止有奇偶之画,何尝有许多说话! 文王重卦作《繇(zhòu)辞》,周公作《爻辞》,亦只是为占筮设。到孔子,方始说从义理去。
这段直接道出孔子义理《易》虽由伏羲、文王、周公卜筮《易》发展而来,然认识却有着质的飞跃,是“孔子方始说从义理去”,“孔子始取而敷绎为《文言》《杂卦》《彖辞》之类,乃说出道理来”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到得孔子,尽是说道理。”这就把孔子《易》在质上区别于文、周《易》、伏羲《易》表述得清清楚楚。真正从理性思维即从规律、从普遍联系上说《易》的,当始于孔子。如朱声说:“孔子恐义理一向没卜筮中,故明其义。”此之谓也。朱熹则非常客观地说:到得夫子,方始纯以理言,虽未必是羲、文本意,而事上说理,亦是如此。
这就《易》由卜筮而“ 到得孔子尽是说道理”,尽是“以理言”,“而事上说理” 则是认识的巨大进步,认识的质的飞跃。不过,应该注意的是,“介不可便以夫子之说为文王之说” 罢了。朱熹明确地主张:学《易》者须将《易》各自看,伏羲《易》,自作伏羲《易》看,是时未有一辞也;文王《易》,自作文王《易》看;周公《易》,自作周公《易》看;孔子《易》,自孔子《易》看。必欲牵合作一意看,不得。
如果真的作一意看,也就很难看到《易》学的历史发展轨迹了。不仅如此,还将出现一说而否定一说的现象,那就很不妥了。如朱熹说:“文王卦辞,当看女王意思;到孔子《文言》,当看孔子意思。岂可以一说为是,一说为非!”所以, 朱子告诫学《易》者说:“读伏羲之《易》,如未有许多《彖》《象》《文言》说话,方见得《易》之本意。”此其真也。殊不知“ 伏羲作《易》只画八卦如此,也何尝明说阴阳刚柔吉凶之理?然其中则具此理道”罢了,何必要把伏羲《易》搞的那么时代化呢?于此,朱熹认为《易》的历史则是江河日下的趋势,此乃治《易》者心之狭窄所致。如朱熹说:文王之心,已自不如伏羲宽阔,急要说出来。孔子之心,不如文王之心宽大,又急要说出道理来。所以本意浸失,都不顾元初圣人画卦之意,只认各人自说一副当道理。及至伊川,又自说他一样,微似孔子之《易》,而又甚焉。故其说《易》,自伏羲至伊川,自成四祥。某所以不敢从,而原《易》之所以作而为之说, 为此也。
这就是说文王之心有“急要说出”道理来的毛病;孔子也是如此,亦有“急要说出道理来”的心;及至程颐“却要扫去卜筮”,念的就全是自己的经了。固然这可以分作四家《易》看。但是“某所以不敢从,而原《易》之所以作而为之说,为此也”,就是说我不从文、周、孔、程而从伏羲,也是因为“伏羲画八卦,只此数画,该尽天下万物之理。”学《易》者能认识和把握“该尽天下万物之理”的伏義《易》,从整体上了解世界,灵活运用卜筮《易》中所包含的道理,那该多好啊!何必一定要急着说出卜筮《易》的道理来呢?此非心狭之所致也耶? 故曰:“某之说《易》,所以与先儒、世儒之说皆不同,正在于此”也。他似乎不愿《易》理之揭示,《易》理之具体,《易》理之丰富,他要限制《易》的发展了,这是一。其次孔子说《易》,“纯以理言”,他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影响伏羲卜筮《易》的存在。比如,如果说孔子“ 犹就卜筮上发出许多道理”来,还看到卜筮《易》的一点点影响,那么迨至王弼研《易》:“用老、庄解,后人便只以为理, 而不以为卜筮”那就从根本上抛掉了“八卦之画,本为卜筮”之本质了。所以难怪到了程颐“却要扫去卜筮呢?这确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朱熹《易》学思想的极大局限性,从其说,《易》便永远停留在卜筮的阶段了,很显然这是不妥的。
那么这是不是说朱熹一概否定文、周、孔、程了呢?通观《朱子语类》论《易》,看来也不全是,他主要是认为其在发掘《易》理的同时而抛弃了卜筮《易》, 这他是绝对不能同意的!不过客观讲来,他的确认为孔子《易》也罢,程颐《易》也罢,都各有的道理。孔子《易》只可当孔子《易》看,程颐《易》只可当程颐《易》看就是了。于此,朱熹有分析地指出程颐《易》说:《易传》义理精,字数足,元一毫欠阙。他人着工夫补缀,亦安得如此自然!只是于本义不相合。《易》本是卜筮之书,《卦辞》《爻辞》无所不包,看人如何用。程先生只说得一理。
“ 程先生只说得一理” ,是程颐《易传》最突出的特点。朱熹说:“ 看《易传》, 若自无所得,纵看数家, 反被其惑。伊川教人看《易》, 只看王弼《注》胡安定(名瑗) 、王介甫(名安石) 《解》。今有伊川传, 且只看此尤妙。”不必再周旋于他人《易》说之间了。于此可见,朱熹对程颐《易传》扫去卜筮虽有异议,然更多地则是肯定。
固然朱熹说《易》教门人弟子, 的确是留下了颇多的文字,这是事实。但这却不是说他主张以《易》立教。如说:“ 某不敢教人看《易》, 为这物阔大, 且不切己。兼其间用字, 与今人皆不同。” 所以, 不宜以《易》教也。他以为孔子就是这么个观点。比如他说:“ 孔子当时教人, 只说'《诗》、《书》、执礼’…… 元不曾教人去读《易》。但有一处说:' 假我数年, 五十以学《易》, 可以无大过矣。’ 这也只是孔子自恁地说,不会将这个去教人。”即便孔子自著《十翼》,不过“ 也只是取可解底来解, 如不可晓底也不曾说。” 实事求是而已。然“ 今人只是眼孔小, 是他说得恁地, 便道有那至理, 只管要去推求。” 结果竟自陷入穿凿附会的泥坑。“ 乃去添他实字, 却是借他做己意说了”,岂不谬哉! 这是有碍人们正确认识客观世界尤其认识人类社会的。
三、用知而不用卦
朱熹说“《易》与《春秋》, 天人之道也。” 这点孔子已看到了。“ 孔子之辞说向人事上者, 正是要用得”《易》的, 可说这是研《易》者的落脚点。然人们用易最关键的“ 须是以身体之。” 就是说凡遇卦爻, 需是反求于自己的德操、行事与经历。事事都当如此,人人都当如此。于此可见,《易》是一部有关人生立世、社会进步的重要典籍。
1. “占者有德则获其应”
朱熹的口头禅是“《易》乃是卜筮之书” 那么何谓“卜筮”呢? 朱熹说:“ 作《易》示人以卜筮之事, 故能通志、定业、断疑,所谓' 开物成务’ 者也。”这就是说卜筮是“ 通志、定业、断疑”的方法或手段。其特点是问答。这点, 明清之际心学大师孙奇逢,则直谓“ 今日之师友问容、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 皆是卜筮。卜筮者, 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 此处之谓“卜筮” ,是向人求教而非伏羲问神求答也。如果说“ 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卜筮” 则侧重是问, 那么“ 笃行”则“卜筮”,则侧重是实践。就是说“卜筮” 既是问决狐疑, 也是实践明心。所以孙氏说“ 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
是啊,人类由蒙昧而文明的历史发展,就是一代代一朝朝不断问天问地、斗天斗地中前进的,这是一个披荆斩棘的“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 循环往复, 以至无穷” 的伟大历史过程。于此而言“ 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 的确不为过也! 朱熹说:“古人遇一事理会不下,便须去占”,这不就是有问题了, 定不下来, 就“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而寻求答案、明吾心、以决狐疑的吗?
这里有个重要问题,即遇事理会不下便占。那么占之灵不灵则究竟取决于什么? 是取决于问卜者“ 心诚” 之在先还是取决于问卜者实践之在先? 这点朱熹于《原本周易本义》释《损》卦“ 六五或益之十有之龟,弗克违,元吉”时则做了明确回答。如说:柔顺处中以居尊位,当损之时,受天下之益者也。两龟为朋,十朋之龟, 大宝也。或以此益之,而不能辞,其吉可知。占者有是德,则获其应也。
是说,就占者而言,若是占得此爻,而有此美德在前,卦就灵。这是一个前者决定后者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德者,得也。德反映人们行事之顺理上。比如说《乾》之德“只是健底意思,恁地做去”,《坤》之德“只是顺底意思,恁地收敛” 。“ 恁地收敛” 或“ 恁地做去”, 都是见之于行的事。见于行,就有德,所以说“ 德”“ 行” 是密切相关的。人当行健则行健,其德美;人当行顺则行顺,其德美。其谓“占者有是德,则获其应”, 就是说的前有“ 六五柔处中以居尊位” 之行美,而后则有“ 十朋之龟” 益之“ 而不能辞”之应验, 是则德美久著之必归也,这是规律。就是说占得此爻者,则不一定能“ 获其应, 而“ 有是德者获其应也”。反之,而无是德,一厢情愿则何以能获其应也?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朱熹说的好:
德者, 得之于心者也; 业, 乃事之就绪者也, 如古人所谓“业已如此” 是也。 且如事亲之诚心, 真个是得之于吾心, 而后见于事亲之际, 方能有所就绪。然却须是忠信, 方可进德。
是说“ 德” 在内,“ 业” 在外,“ 见于事亲”, 见于行事。如朱熹说:“ 人如占得一爻,须是反观诸身, 果尽得这道理否? 《坤》之六二:' 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面看自家能直, 能方,能大, 方能' 不习无不利。’ 凡皆类此。” 是说《坤》之六二有“ 直方大” 之象。占者“ 反观诸身” ,如确有此德, 确曾“ 尽得这道理”, 行事确能兢兢业业,确实是能直、能方、能大之在先,那是自能不习无不利的。占者“ 若占得这爻, 须是将自身已体看。” 如已知在“ 直方大” 上作的不够“未是直不曾方,不曾大,则无所往而得其利” ,那就立马改弦更张, 以“ 直方大”之德要求自己,严格规范自家的行为,“ 是直,是方, 是大,去做某事必得其利” 也,这是一定不移的规律。否则, 占者反观诸身, 本无此德又不立马改弦更张, 靠得偶然占吉,坐待福从天降, 那样美梦终将会被现实击得粉碎。所以说,卜卦, 若占一爻一定要注意用该爻爻辞规范自己的行为, 方才会有好的结果。如朱熹说:
“夕惕若厉, 无咎。” 若占得这爻, 必是朝兢夕惕, 戒慎恐惧, 可以无咎。若自家不曾如此, 便自有咎。
这就是法则, 是一定不移之理。是啊, 爻辞是吉是凶已明讲了,响已提过了, 是犹今人读书, 已明得“ 事成于惧而败于忽”的道理, 明得“ 居安则危”的道理一样, 那就按照这个道理严格要自己的行事就是了, 于事业之成或受挫,都能借为座右铭, 借为自警之钟,不仅能居安思危, 且能生于忧患; 不仅于事业成时能不稍懈其志, 即便于事业受挫时亦能不稍懈其志。行以天健,而修省不殆,则始终是自励自奋一往直前也!
2.“ 事事理会得亦不待卜”
朱熹说过“ 古人淳质, 不似后世人心机巧,事事理会得。”是说从古至其生活的时代认识发展有两个大的阶段: 即古人遇事不理会便去占的阶段。占得《乾》“元亨利贞”,知其大亨,守正以俟事态之变, 自常见用《易》而已。然后世“ 人心机巧” “ 事事理会得,亦不待占。”
世界发展着“ 人处大运中, 无一时闲。” “吉凶悔吝,一息不曾停,如大车轮一般,一恁滚将去。圣人只随他恁地去。” 认识也随之发展了。于是人们便由就卦爻上明吉凶, 进而发展到《易》理在胸, 而就“事上说理”,惟尽人谋已足矣。如朱熹说:及后来理义明, 有事则便断以理义。如舜传禹曰:“ 朕志先定, 鬼神其必依, 龟筮必协从。”已自吉了, 更不用重去卜吉也。周公营都, 意主在洛矣, 所卜“涧水东,瀍水西”, 只是对洛而言。其他事惟尽人谋, 未可晓处, 方卜。故迁国、立君,大事则卜。《洪范》“谋及乃心, 谋及卿士” ,尽人谋, 然后卜筮以审之。
是说“ 理义”已明,“ 谋及乃心”,“ 断以理义” 而已,无须乎再卜了。
朱熹说:“圣人见得那道理定后, 常不要卜。” 如舜之传禹, 周公营都,就是这样的。是啊,如果“这个道理已是断在见得如此,必是吉了, 便自不用卜。若卜, 则是重矣。”努力去实现就是了!
于此, 朱熹主张说:“退藏于密”时, 固是不用这物事。“吉凶与民同患, 也不用这物事。用神而不用耆, 用知而不用卦全不犯乎。那么何谓“ 神” 呢? 朱熹说“ 神”即张载“一故神”之神。如说:“横渠云:'一故神’。' 神’ 字' 用’ 字一样。”是说“神”是“一”中阴阳对立之作用。就是说用阴阳矛盾对立统一之作用而不用占卜, 用智慧之判断而不用卦爻。于此可见,他也把理论思维指导立身当世提到了首要地位。
3,“ 人经历事变读《易》方知有理”
朱熹既谓《易》“只是模写出”的, 那么人们经历的事越多则越能明白《易》的道理。孔子生活于春秋末期,周游列国, 饱经沧桑,作为思想家他比别人能更多地体会《易》理, 所以说他是一位真正识得《易》理的人。如朱熹说:夫子读《易》, 与常人不同。是他胸中沿见阴阳、刚柔、吉凶消长、进退存亡之理。其赞《易》, 即就胸中写出这道理。
是说其著《十翼》也就是这么撰写出来的。如果说“爻以义言,只是具这道理在此”那么, 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就是推这些道理的工具。同样的道理,孔子“《彖》《象》《文言》《系辞》, 皆是因而推明其理” 的工具,即因“阴阳刚柔吉凶消长进退存亡” 之变, 而推明人生立世这理的工具。如朱熹说“ 悔了便吉,吉了便吝,吝了便凶, 凶了便悔。正如' 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相似。盖忧苦患难中必悔,悔便是吉之渐; 及至吉了, 少间便安意肆志, 必至做出不好、可羞吝底事出来,吝便是凶之渐矣;及至凶矣,又却悔;只管循环不已。” 这是理之所必然也。“ 有昼必有夜,有暑必有寒, 有春夏必有秋冬。人有少必有老,其消长有常,人亦不能损益也。” 此亦理之所必然耳。是说“ 理” 就在春夏秋冬推进中,就在昼夜寒暑更迭中,就在人之少老替代中, 就在吉凶悔吝循环中。“ 理自如此,本无相待” 是乃事物自身之运动也。人们反复经历了春夏秋冬,则自有对春夏秋冬之理的认识, 是说认识则产生于实践中。如朱熹以自己为例,说旧因登山测识得险阻的观念云:寻常将险阻作一个意思。其实自高而下,愈觉其险,《乾》以险言者如此; 自下而升, 自是阻碍在前,《坤》以阻言者如此。
于此可见, 实践对于人们认识的重要性。人们没有认真实践, 则是难以认识“ 理之所必然” 也。不能认识理之所必然, 则何以认识模写出的“该尽天下万物之理” 的《易》呢? 如朱熹说:《易》不比《诗》《书》,它是说尽天下后世无穷无尽底事理, 只一两字便是一个道理。又人须是经历天下许多事变,读《易》方知各有一理, 精审端正。
如此, 方能真正体会到《易》理的深邃。然“今既未尽经历,非是此心大段虚明宁静,如何见得? 此不可不自勉也。” “ 此心大段虚明宁静”, 尚可弥补“ 未尽经历”之憾也。不过真知还在实践中。且以“慎独”为例, 他说,“慎独” 乃在行事之初, 在“ 动之微”也。如朱熹说:凡是未至而空说, 道理易见; 事已至而显然, 道理也易见。惟事之方萌, 而动之微处, 此最难见。
是说难就难在“动之微处”,难在身在其中而失却把握“动之微处”的理智。且以“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而言, 朱熹说“ 上交贵于恭,恭则便近于谄; 下交贵和易, 和则便近于渎。盖恭与谄相近,和与渎相近, 只争些子,便至于流也。”怎么办? 惟一的法子是知“ 几”。朱熹说:“所谓几者, 只才觉得近谄、近渎,便勿会如此, 此便是知几。' 几者, 动之微’, 吉凶之先见者”也。所以朱子认为“ 圣贤说慎独,便是要就几微处理会”也。人于“ 几微处理会”,第一是要有超脱之知,懂得超脱; 第二是要有超脱之智, 学会超脱; 第三是要有超脱之志,敢于超脱。知、智与志则一德而尽之也!
总之, 朱熹于程颐《易》扫卜筮之后, 对文王、周公、孔子, 尤其程颐等虽有心狭相继之责,从而力主《易》为卜筮之书, 其旨则在伏羲画卦初意之不可失也。这固然不可厚非。然其将之变为口头禅,也的确是不无迂嫌也。但通观《朱子语类》370多页之论《易》,他的确也非真要否定孔子、程颐义理之《易》也。随着社会进步,智慧开发, 他不仅认为文、周之辞,尤其孔子《十翼》“ 事上说理”、程颐“《易传》义理精”,其《易》则可以各自道也,而且,迳直发展到蓍卦当以德操、行事、经历为本,用卦爻辞规范行为,从而判断事物“ 用神而不用蓍,用智而不用卦, 这不能不说是中华《易》学理论的新发展。他的这一思想则直接影响到明清之际道学家孙奇逢的《易》学见解。如其道:“气运之盛衰废兴,人事之得失休咎,往事昭然,来者可鉴。夫子曰:' 百世可知’ ,正所以验往也。藏往知来, 非二事,'用神而不用蓍,用智而不用卦’, 无卜筮而知吉凶。” 这明显是朱熹《易》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选自《朱子学刊》总第8辑
作者简介:
李之鉴 男,教授。河南师大政教系教授。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约85万言,其中7篇在人民大学《逻辑》、《中国哲学史》、《明清史》等月刊上转载。与人合著出版《北宋哲学史》、《中国宋代哲学》(执笔第13-17.32、33、39、41-43章)、《中国宋学与东方文明》3部,专著有《陆九渊哲学思想研究》《孙奇逢哲学思想新探》、《王安石哲学思想初论》3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