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苏炜: 当获知耶鲁以您的名字设立奖学金时

留美学子】第2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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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校园

 陈屹视线  导语 

 

毕业于20多年前、目前在高盛集团任高管、曾经的耶鲁学生李逸斌(Jerry Lee)大半年前,以苏炜的名字设立了一个耶鲁的年度奖学金【Su Wei Scholarship】

上面来自耶鲁网站截图,这是一位奖学金受惠学生的感谢函和自我介绍(画面中的铜像就是老校园中象征耶鲁精神的Nathan Hale的塑像。

奖学金设立者、苏炜曾经的学生李逸斌特意把此内容装裱到镜框里送给苏炜老师留念。

当我在朋友群里看到这个消息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欣慰,第一时间找到了苏炜老师,就耶鲁的“苏炜奖学金”事宜,与苏炜老师为【留美学子】做了一次线上访谈。

认识苏炜老师20多年了,无论是在聆听他的演讲、授课、还是品读他几百万字的作品、还是与他一对一的交流与求教,无比感受着这位厚德载物、学识渊博、祥和温暖的耶鲁人,亦恩师亦长兄的大爱。

近数年里,自己有幸在【留美学子】访谈、编辑了苏炜老师数篇大作,除了他内容的精彩之外,更是展现了作者本人从内容流淌出来的人性“真善美”。

本期结尾处有链接,供读者延伸阅读。

人物访谈:苏炜

受访者 苏炜先生

苏 炜,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高级讲师、旅美作家、批评家、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2019年获耶鲁的五个最高教学奖之一——“理查德·布鲁海德优秀教学奖” The Richard Brodhead’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

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 (1968-1978), 中山大学七七级中文系大学生。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米调》《磨坊的故事》,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天涯晚笛》《耶鲁札记》等,其中《米调》曾入选“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

对话 苏炜  vs  陈屹视线

关键词:

“好桃子”

“流水线”

“栽树人“

陈屹视线

首先向苏炜老师祝贺耶鲁“苏炜奖学金”的诞生, 听到这个消息,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苏炜 耶鲁人 

马上,两个月后(到2022年1月),我在耶鲁的教学生涯就进入25年了。

这位名叫李逸斌(Jerry Lee)的华裔学生,恰是我在耶鲁教过的第一拨的学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一位感恩师教、重情重义的好学生,和我一直保持亲切温暖的联系。

早在大半年前——2021的春天,他就给我写信,提出他想为我设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耶鲁2021-2022年度奖学金,名字叫“Su Wei Scholarship”,征询我的意见。我自然欣然同意,也深为感激他的拳拳之心。但我估计,向学校申设一个新的奖学金事必定手续纷繁。我给他回信后,没见到什么后续消息,也就把此事搁在一边了。

秋天开学时我打开秘书提示我的大邮件时,我也没往这方面多想,只是不明白这个装帧精美的镜框图文,上面虽有我的名字,却为什么好像只是一个学生的自我介绍?这镜框图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无人可问,我就把镜框撂到一边了。直到两三天前他给我来信,告诉我这就是“Su Wei Scholarship”的受惠学生的感谢函,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李逸斌设“苏某奖学金”事,早已经落到实处,受惠于有需要的学生了!自然,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我的惊喜心情吧。所以,我是第一时间,就与我们耶鲁中文项目的同事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因为我觉得:这也是我们中文组全体同事们共同的喜事,是我们大家共同努力收获的一个“好桃子”,好果实。

2017年冬期终大考前夕, 作者请耶鲁学生到家里一起包饺子, 破纪录的来了三十多人。

陈屹视线

这个时刻您一定百感交集,可否谈一谈最触动您的故事和回忆?

苏炜 耶鲁人

就像我以往常常在我们中文项目里说的:我其实算是一个“摘桃子”的人。我因为在耶鲁多年都负责教高年级的“封顶课”(算五年级的中文课)。

能坚持从低到高修到我高级中文课的学生,可以说,基本上都是一等一的好学生。而这些优秀学生——除了华裔学生外,洋学生大多数都是从零起点开始学中文的。

学生们在耶鲁“”春晚“”上表演群口相声(相声由他们自己创作)。

他们在前面一、二、三、四年级的任课老师,都是为这一棵棵中文嫩苗培土浇水、精心栽培的栽树人。这就像一条中文教学的流水生产线,只有他们前面从无到有的启动、构件、装配和调试,这么好的“中文产品”才会最后“流过”到岗位末端的我手上,我才能做“出厂前”接近“完成状”的修检、打磨和润色工作。

所以严格说来,我其实有点算是一个“坐享其成”的角色。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自己内心升腾的喜悦和欣慰很自然;但我第一个冒头的念头反而是——谦卑吧,不必太高调吧,和同事们一起分享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呀。

确实,这也算是任教耶鲁25年给我的一个最好的纪念礼物吧。至于由此引发的记忆和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当然就一言难尽了。

陈屹视线

耶鲁教书25年,您的学生们也都长大了,一路风雨走来,耶鲁讲台和学生们教会了您什么?他们是如何让您成为更好的人?

苏炜 耶鲁人

确实,耶鲁25年光阴,可谓从“青丝玉颜”到“两鬓苍苍”,是我整个人生里程中,在一个地方、一个位置上呆过最长的处所和时段。

随着时光流逝,教过的学生也都从青葱少年变成风华青年甚至哀乐中年了,而我们自己,自然是老了,更是靠近考虑退休的年龄和时候了。

耶鲁这个讲台,也是我的人生舞台,给予我、也教会我的确实很多很多。你既是在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用韩愈《师说》之言),同时也在接受锤锻、洗礼、修行和成长。

择要说来,比如,我有另一个“作家”的身份,从少年时代起,就把写作视作自己的人生志业,多少年来也是凭着笔耕安身立命的。任教之初,我曾有过教学与写作孰轻孰重的踌躇观望,担心教学占用了太多的时间,写作便无暇顾及了。

真正进入中文教学工作以后,我从学生投入中文学习的热情上,也从让洋孩子们掌握一门全新语言对他们生命形态的改变上,更从我的耶鲁长辈同事如孙康宜老师、史景迁教授等全身心投入教学的前行身影中(我曾有《教书比天大》一文讲述他们的故事),时时受到感染、鞭策以至心魂震撼,我逐渐认识到,从“笔耕”到“舌耕”(这是老友同事康正果发明的新词)的转换,其实也是开拓了自己人生的另一个战场,另一份人生志业,值得自己全力以赴为之,身体力行、不计利害得失地倾注自己的能量和光热为之。这,应该算是耶鲁讲台带给我的最大成长和颖悟吧。

这样一来,将学生的需要视为“职业刚需”,从对学生的教育与付出中获取全新的生命意义和乐趣;更从母语中文的教学中更加贴近了自己的原乡传统,看清自己实际上是站在中西文化交流传播中的前沿位置(在耶鲁,我们一直有从容闳到卫三畏这样的华洋先贤开辟的先行道路可追循),从而将中文教职从“饭碗“向”使命“提升,我因之就可以不计较得失、不在乎付出地投入,行进,奉献心力。英文里“mission” 这个词,既有“使命”之意,也有“传道”之意。我曾在一篇旧文里提到,“传教士”被称为“missionary”,英文里也将“晚清留美学童”,称为“mission student” (无以直译——传道学生?)

其实,你在洋风洋水之中任职于中文教学,也是一种“传道”——在异邦传中国文字、文化、文明之道,有了这个“mission”的使命感,一切辛劳与付出,更就“物有所值”了。另外,为人师表,栽树育人,这样的职业历练,反而又从另一个意义上反哺了自己的写作,耶鲁话题的写作更丰盈了自己的文苑收获,教学与写作于是形成了一种相得益彰的良性循环(细数下来,耶鲁25年,我大概也出版了十本以上的各类著作呢)。

如是这般陈述,不知道我有没有回答您的”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的问询呢?

耶鲁的善本书库,收藏了世界上最多的善本书、绝版书,为全大理石建造。

耶鲁的哈克尼斯钟楼 (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牺牲的耶鲁学生而建,由牺牲学生哈克尼斯的家族捐建)。

耶鲁史特灵中心图书馆,门楣上雕刻八种世界最古来文字,其中有颜真卿的手迹。

陈屹视线

是的,您是通过作品记录下与学生们一起的成长路,这些回顾确实更加完善了自我。作为耶鲁学生爱戴的老师,您也曾获得2019年耶鲁大学颁发的一个教学大奖,请说说最令您自豪的那些人和事。

苏炜 耶鲁人

在极端重视本科生教育和课堂教学的耶鲁,2019年获得的这个优秀教学奖,确是极为难得的,我也把它视之为对自己职业生涯和生命价值的一种有分量的肯定。但要为此而列陈“令你自豪的人和事”,就难避“王婆卖瓜“之嫌了。

略举一二吧。

比如,作为耶鲁中文项目整体获得的最高荣誉,应当首选的是那个“汉语奥林匹克”的“世界冠军”——那是2007年秋天,我担任教练和领队,率四位耶鲁洋学生组成的中文辩论队,先是在美国打败了哈佛、普林斯顿、哥伦比亚等名校而代表美国出线,赴北京央视出席当时被誉为”汉语奥林匹克赛“的2007年国际大学生中文辩论赛,先后战胜了亚洲代表队的韩国梨花女子大学和欧洲代表队的英国牛津大学,最后获得中文辩论赛的世界冠军。这是多少年来耶鲁中文项目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件大美之事,至今还被视为耶鲁中文教学的一个里程碑,一道难以逾越的高标杆。

当时的校长接见和校长府宅的盛大晚宴,三位主辩手一时间成为中国观众追捧的明星和大学多次向校友募款活动的主角,他们在辩论赛的录像则在央视一播再播,也成为很多大学汉语教学的生动教材语料。

2007年苏炜(右一)率耶鲁学生中文辩论队获央视国际大学生辩论赛冠军留影。

教书育人,”集天下英才而教之“因而”桃李满天下“,当然就是为师者最值得自豪和欣慰之处了。20多年的耶鲁任教经历,我们如此幸运地教授的又都是当时当世最优秀的学生,完全可以想见,我们当年教过的学生,今天大多已成各行业、各专业、各领域的栋梁之材,而他们熟练掌握的中文,也成为他们人生和事业中最有力的成功武器。

就像为我设个人名义奖学金的李逸斌,现在已经是高盛集团倚重的高管一样,仅仅在耶鲁校园里,光是历史系,现在就有两位正职教授曾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其中一位中文名字叫“何若书”的华裔女教授曾笑着告诉我:每当有选过我现在中文课的学生去修读她任教的课,她都会对这些嘴上喜欢挂着“苏老师”的学生们开玩笑说:论辈分,我可算是你们的“苏老师的学生奶奶“呢!她这个趣怪的比喻,常常惹得学生们哈哈大笑。

当然,要举出确实是自己“耳提面命”教导过、认真倾注过心血的最出色的学生,我常常都不能不提到08年毕业的温侯廷(Austin Woerner)。他至今仍是耶鲁中文项目培养的优秀学生的第一高标杆。他是我的长篇小说《迷谷》的英译者。2018年他精彩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后广受业界赞誉,他现在已成为在国际翻译界中翻英方面相当知名的扛鼎级翻译家,同时又是杜克-昆山大学一位广受学生欢迎爱戴的英文写作课和翻译课教授。

苏炜和译者温侯廷在耶鲁书店签售《迷谷》英译本 

2009年《迷谷》英译者温侯廷随苏炜一起回到下乡的海南山村

我们之间这些年当然一直保持着密切亲近的、亦师亦友的交流,但我听到他的最让我暖心的一句话反而是:“我发现我的课堂教学风格很像你……我现在是另一个苏炜啦!”

陈屹视线

您分享的这些事件,能否代表一种耶鲁人的风貌和文化?

苏炜 耶鲁人

应该说,毕业校友为学校捐款和设奖学金,这其实是美国各个私立大学尤其是常青藤大学的悠久历史传统和高效运行之道。但是,就像我曾经写过的耶鲁文字里记述的,耶鲁师生间这种密切的个人接触和交流,以至毕业多少年的学生还跟学校师友保持紧密的联系,校园管理的人性化和校园气氛的富有人情味,学生在高强度的学习竞争中始终保持一种雍容放松、有趣搞怪的风格——被很多别的常青藤教学同行以两个英文字名之——“warm“(暖)和”Fun“(有趣),这些特点,确实可以代表一种耶鲁人的风貌和文化。

和学生在耶鲁书法课上

2018新学期的周五书法课, 来了几个新面孔

陈屹视线

这算不算是耶鲁第一个以华人命名的奖学金?

苏炜 耶鲁人

当然不算。虽然孤陋寡闻再加上隔行如隔山,我至少知道,耶鲁以“容闳“——第一位华人留美学生之名设的讲座和奖项,早就行之有年。

虽然我知之太少,其它各系各学院各专业以华人命名的奖学金,我想是一定有的,但至少,我所在的我们耶鲁东亚语文系,以“黄伯飞”(Parker  Huang)命名的奖学金已设立多年。黄伯飞是耶鲁东亚系中文项目的”开山老祖“之一(更老的美国”汉教老祖宗“,当然是1878年耶鲁首设中文教席的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黄伯飞是沈从文的同时代好友,也是著名诗人,他自1952年—1985年,在耶鲁东亚系教授中国语文和历史。

据我所知,这个“黄伯飞奖学金”是在2007年他去世后,根据他的意愿由他的亲友和学生为他设立的,每年都有学习东亚专业而受惠于“黄伯飞奖学金”的学生。

2021年疫情后苏炜首次和耶鲁学生的期末留影

陈屹视线

未来这个“苏炜奖学金”将如何传承和运作?

苏炜 耶鲁人

目前,这个“Su Wei Scholarship”,还只是一个2021-2022年度性的奖,并不是长久设立的。但既然开了这样的头,我当然希望,未来这个“Su Wei Scholarship”可以成为耶鲁一个长久的“苏某奖学金”,但这需要有一大笔资金作基础支持。

我想至少在我退休以后,我期望能为此出一份自己的微力,再加上毕业学生们的支持,也许未来可以使这个“Su Wei Scholarship”成为耶鲁校园内一个与中文学习有关的永久奖学金项目。

目前,真的只能是“期望”甚至是“奢望”吧!

苏炜老师站在这座立在耶鲁老校园里“遗憾自己只有一次生命可以献给祖国”的塑像前,这是一位名叫“内森·黑尔(Nathan Hale)”的学生,他是独立战争时为华盛顿领导的军队刺探英军情报被逮捕,在上绞刑架前说的一段话,今天已被收入所有的中外英文课本。“内森·黑尔”,可以说是今天的耶鲁校风里服务大众、献身社会的“理想主义传统”的最高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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