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民 | 王茂荫研究回溯点滴(徽学研究)
发掘珍贵史料 回放传奇人生
—— 王茂荫研究回溯点滴
2021.11
四十多年前,人们对晚清名臣王茂荫还相当陌生。如今,王茂荫名播天下,不知道他的人已经不多。笔者走近这个人物,整整四十一年了。随着典籍文献的不断发掘和研究的深入,王茂荫的人生不断得以回放,实在是件令人高兴事。
历史人物与事件的研究,离不开文献资料。文献资料散佚,无异于湮没历史,而史料的进一步发掘,则可能回放传奇人生。资料发掘得愈多,则有可能回放得更为完整。王茂荫研究资料的散佚与重新发掘,它所造成的缺憾与得到的慰籍,我感受颇深。
1982年的一天,老领导地委宣传部副部长郑恩普知道我研究王茂荫,准备去歙县博物馆查阅有关王茂荫的资料,便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去找歙县博物馆馆长胡承恩先生。到歙博后,胡承恩先生热情接待了我,嘱咐供职该馆的毕德修和曹益丞两位老先生,把馆里收藏的有关王茂荫研究资料一件件找出,供我研读。曹先生,方面大耳,温文尔雅一些,据说是雄村曹振镛丞相之后。毕先生个子稍高点,比较削瘦,很朴素,表面看不像文化人,他告诉我:“我见过王茂荫的一个手钞本,叫《乙卯侍行记》,有几十页,讲的是他在兵部侍郎任上,陪同咸丰皇帝于咸丰乙卯年外出,历尽艰险。可惜这手钞本馆中已不见。”听说有王茂荫手钞本,我当然很兴奋,但本子不知所终,令人扼腕叹息。
回来后,我查阅了《清史稿》文宗本纪,知道咸丰乙卯年为咸丰五年,这年三月乙丑至辛卯(即1855年三四月春间),咸丰帝“谒西陵”,西陵也就是河北保定市易县梁各庄西十五公里处永宁山下的清代皇陵,这里距北京将近100公里,是清代自雍正起四代皇帝的陵墓。王茂荫是御前陪驾人之一,当时任兵部左侍郎。我当时想:如果这《乙卯侍行记》还在,不仅王茂荫手迹能见到,而且可以写一篇精彩的传奇故事。可惜的是这手抄本已不传,实在太可惜了!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歙博的毕曹两先生已经早已作古,但我对这件事没世难忘,《乙卯侍行记》永远在我心中!
咸丰皇帝奕詝(1831—1861),是道光皇帝第四个儿子,清朝定都北京后的第七位皇帝。他比王茂荫小33岁,对王茂荫有知遇之恩,在位十一年,咸同兵乱,内忧外患,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史载咸丰二年(1852),他去西陵祭祀父皇,归途中失足落马,右腿骨折,随驾前往的正红旗汉军副都统托云保,因护驾不利受到惩罚。咸丰五年春四月,他去西陵谒拜,正值太平军北伐,外夷虎视眈眈,兵荒马乱,险象环生。王茂荫这次御前护驾,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乙卯侍行记》散佚,这段历史湮没了。
王茂荫的玄孙王自燮、王自珍兄弟生前不止一次告诉我,“'文革’之前安徽社科所有人访问过我们,带走一大包资料。'文革’之后下落不明,非常遗憾!”王茂荫的另一个远亲许某为众多名家题辞的《贞松慈竹图》被抄家失终,多次咨询我,坚持上访,至今无果。这些珍贵史料散佚,无异湮没了一段历史。
(本文作者手稿)
相反,令人惊喜的是每每发掘一件关于王茂荫的史料,都能多少回放王茂荫的一段传奇人生。
歙人王经一先生多年来坚持在王氏家乡搜寻有关王氏研究的乡土资料,做了非常好的史料搜集和鉴别工作。否则,几十万字《王茂荫年谱》焉能成书。
从与王茂荫的上司、同僚、弟子、友人,以及与他有过从的同时代的士林人物集子中发掘研究王茂荫的资料,这是一个极好的途径。
晚清山西寿阳人祁寯藻(1793—1866),是道光、咸丰、同治三任皇帝的老师,有“三代帝师”之称。他也是王茂荫的老上司,一生清廉,口碑甚好,京城流传民谣“贪官逛和府,清官访祁宅。”王茂荫与他同朝为官,清廉寡营,深得赏识。多年来,非常想从祁氏文集中发掘有关王氏研究资料,但祁氏的文集一直不得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微信平台结识了供职北京一金融单位的王小龙先生,其母是晩清西北著名学者、思想家张穆的后人。小龙先生与祁氏后人有交往,与江苏崑山顾炎武研究会有联系。张穆与何绍基在道光年间在北京广安门内报国寺旁倡建了“顾亭林先生祠”(亭林为顾炎武之号),在士林中发起“顾祠会祭”。会祭一直坚持到民国时期。缘于小龙先生提供资料,我知道了王茂荫在道光、咸丰年间参与顾祠会祭整整十次的历史,写了《王茂荫等徽州士人与顾祠会祭》一文,由小龙先生推荐山西祁寯藻研究会办的刊物上发表,得稿费一千元,又由小王龙先生经手,兑换《祁寯藻集》一部,该集由山西三晋出版集团2011年出版,270万字,全三册,每册《辞海》一般厚,全价980元。很多王茂荫研究资料,在该集中展示了,王茂荫不少精彩的人生片段在这里得以回放!
(王茂荫玄孙王自珍生前抄送的一件资料)
祖籍休宁商山的晚清安徽盱眙(今属安徽明光市三界镇)人吴棠(1813—1876),官至四川总督,代理成都将军,是清代皖东历史上著名的封疆大吏。咸丰三年,王茂荫听闻一般地方官吴棠实心勤能为民的事迹,在无一面交的情况下,出于公心,向咸丰皇帝举荐了吴棠,从此吴棠一步地升迁。同治二年(1863),王茂荫南回奔继母吴太夫人丧事道过淮阴,官阶二品的漕运总督吴棠接待了王茂荫。据传,为报举荐之恩,他要送王茂荫五百两银子,王茂荫婉言谢绝了。王茂荫离世后,他为王茂荫的遗著《王侍郎奏议》作序,并刻印了这部遗著。吴棠著有《望三益斋诗文钞》《望三益斋存稿》,内中可能有关于王茂荫的资料,惜至今没有见读。但杜宏春先生编著、黄山书社2016年版《吴棠行述长编》(全三册,180万字,价480元)我见读了。内中不少资料,对王茂荫研究非常有益。
咸丰八年(1858)七月,王茂荫因病开缺后,曾接收过一个及门弟子,咸丰八年至十年从学王茂荫,他是湖南龙阳人,叫易佩绅(1827—1906)。易氏家族,是中国近代史上藉藉有声的文学世家,易佩绅与儿子顺鼎、顺豫,被时人拟为宋代“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
易佩绅官至江苏布政使,为晚清一代儒将。他满腹经纶,工诗擅词,其《函楼诗抄》《函楼文抄》二十余卷,记录了他从求知求名到救国救民的心路历程。他在为恩师王茂荫遗著所作的序言中明确告诉世人,自道光、咸丰以来,所见名公钜卿多多,为什么“独奉”王茂荫为师,原因就在于王茂荫具有与众不同的精神风格和人格魅力。他说王茂荫“德望在天下,传在国史”,其“夙夜孜孜,以思格君心为性命,以求苏民困为家事,以博采人才为嗜好”,“其言也,无一非国计民生之言也,亦必实见为可行而后言;其为学也,皆切于身心国家之学也,凡不切于身心国家者,皆不以分其心力;其义利判然,表里洞然也,无一毫计较、迁就、缘饰、标榜以杂于隐微,人所立于天地之道,应有尽有,应无尽无,舍先生其谁归哉!”
2020年5月,我在知网上查得陈松青先生撰《易佩绅易顺鼎父子年谱合编》,由湖南师范大学于2018年8月出版(精装上下册,141.8万字,价490元)嘱儿子网购一套。儿子下单后,三天就快递到了。这套年谱合编中,有不少关乎王茂荫的研究资料,别处无法见到,极有特色,比较完整地回放了王茂荫将家国情怀融为一体,忠孝两全互为砥砺的人生片段。
据易佩绅笔下记载,他结交王茂荫始于咸丰八年五月,当时他就想拜师王茂荫,但由于清朝有规定,在位官员不可吸纳门生。为规避干谒之嫌,王茂荫告诉他,稍迟再作打算。这年七月初四日。王茂荫上《请开缺调理折》,因病辞官,当天,易佩绅去看望他,他只说“孤负天恩”四字,便哽咽不能成声。次日,易佩绅即拜王茂荫为师,王茂荫正式接纳他为及室弟子。当时,易佩绅作《闻王子怀侍郎去官感赋》:“报道我公真乞休,一灯仰屋正搔头。问谁磐石安危系,视彼江河日夜流。天意忍教唐介病,人心终望李纲留。紫金丹在颜堪驻,尚有澄清愿未酬。”王茂荫说他是“孤负天恩”,而不是“辜负天恩”,一字之差,意蕴不同。他想到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孤自得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咸丰,心情十分难过,完全可以理解。
易氏诗中的“唐介”与“李纲”,均为典故。唐介是宋仁宗时的一个言官,因疏奏宰相文彦博过失,惹得仁宗发怒,将他贬为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很多人作诗送行,唯李师中待制七律《送唐介》与众不同,为人所传诵。这首诗很有名:“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诗的大意是:大凡以孤忠自许的人,大家都颇不认同,但世上缺少的正是能够独立谏言的人。离开国都,便如落叶离树,飘然而去,真正留下的是先生的千古高名,重于泰山。同朝为官的所谓才俊们都缄口不言,奸臣未死,忠骨已寒。上天如果真是为了皇上扶持社稷,怎么肯让夫子你不活着回来呢?李纲是隋末唐初名臣。隋文帝时,他任太子洗马,规谏太子杨勇。唐朝建立后,他任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负责教导太子李建成,多次进言,不被李建成接受,因而郁郁不乐,提请辞职,唐高祖李渊不许,并加授他为太子少保。
(作者早年抄录的部分研究王茂荫资料)
易佩绅在王茂荫因多次建言不被接纳的情况下,提出病退多次,咸丰最后准允了,易氏感觉朝中从此少了“独立敢言”之人,十分惋惜,用了这两个典故,显然是有深意的。
据易佩绅笔下记载,王茂荫病退后,始居北京宣武门内之玉皇阁调理,易佩绅专门来伺候,同时受学。同年秋,他参加北闱乡试,考中举人。次年六月,王茂荫迁居广渠门玉清观养病,易佩绅“随侍三月余”。这些,以前并不知晓。
王茂荫曾在养疾之玉清观阶前空地种有向日葵一本,每天傍晚亲自浇水,到了秋天,向日葵“结实径尺”,但却“不复能东西转动”。一天,王茂荫在向日葵边上俳佪,望着弟子佩绅说:“此葵竟不复向日耶?”佩绅随口回答:“葵老矣”。王茂荫听后,欷歔恻怆良久。事后,易佩绅在《亲炙王子怀夫子事略》中记载了这件逸事,称王茂荫“所寄托可知矣,其忠爱类如此。”王茂荫与其弟子易佩绅的人生片段,在这里回放得如此细腻!
同治四年(1865)六月夏季,王茂荫在歙县义成村病逝,很多人送了挽联挽辞,但一直没有发现有易佩绅送的,我一直为之纳闷。读年谱合编,我终于明白:当时,易佩绅在陕省西安闻凶耗,因关山阻隔,无法奔丧吊唁。同治五年四月初八日,他因事回到北京,特地作《祭王子怀夫子文》,并前往玉清观,设先师灵位祭奠,他如声如泣地告诉九泉之下的恩师:“夫子之不讳矣,实间岁之季夏。羌弟子之在秦兮,闻哀音于客舍。秋风凄以弥厉兮,洒青泪于关山”,“思登堂以凭棺兮,嗟奋飞其不可得……”。他在祭文中誉赞先师王茂荫“全忠孝于家国,完道义于躬行”。
(作者积累的部分研究王氏资料)
为《王侍郎奏议》作首序的吴大廷(1824—1877),湖南沅陵人,是易佩绅向恩师王茂荫引荐的,后来成了王茂荫的莫逆之交。同治年间,曾以按察使衔分巡台湾兵备道,在任兴利除弊。当下,我正在研读吴氏的《小酉腴山馆诗文钞》,但愿从中能发见新的研究资料。
值得搜寻的集子还有很多。我学术视野有限,研读能力也有限,希望同仁及后人继续发掘史料,深入研究,尽量多地发掘有关史料,比较完整地回放王茂荫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