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际关系网中的重要道具
在审视明代文化中图像的应用时,尽管传统艺术史分析对此难以驾驭,应密切关注形式和材料的各种可变因素之一这就是场合和时间的因素。此处所讨论的物品只出现在特定时间、特定背景下,这一点对于其意义构成至关重要。在理解明代图像的作用时,与其所描绘的内容同样重要,绘画作品和其他任何种类的物品都是如此。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明代过年时(现今亦是)张贴的、以绘画或印刷形式表现的“门神”。在列出某种特定类型和主题的绘画作品适于张挂的确切场合和时间时,《长物志》只是在阐明当时文人的知识体系。此种区分在17世纪20年代或许较此前更为重要,因为在晚明,对文化秩序与经济资本相继崩溃的焦虑,使得人们更加重视拥有某物的姿态,而非只是单纯的占有。
门神
高罗佩(Robert H. van Gulik)很早以前就全文翻译了文震亨的《悬画月令》,称之为“代表了明代后期文人圈子里的通行做法”。此处的关键概念是“宜”:
岁朝宜宋画福神及古名贤像;元宵前后宜看灯、傀儡;正、二月宜春游、仕女、梅、杏、山茶、玉兰、桃、李之属;三月三日,宜宋画真武像;清明前后宜牡丹、芍药;四月八日,宜宋元人画佛及宋绣佛像…
门神
该清单继而以同样的准确性列举至全年十二个月。偶见于他处的逸事表明类似这样的规范,或者略有变化的版本,事实上是为人所普遍遵从的。正如一位作者提及其友徐霖会“在端午节或是七月十五”挂出杜堇所作的雷神卷轴。在文氏的《长物志》中,那些没有固定时间的事件也有着同样的规范:
至如移家则有葛仙移居等图;称寿则有院画寿星、王母等图;祈晴则有东君,祈雨则有古画风雨神龙、春雷起蜇等图; 立春则有东皇、太乙等图, 皆随时悬挂,以见岁时节序。
这一段话表明,即使是像文震亨这样一位有审美意识的评论家,对作品的题材也并非漠不关心,事实上对于图像生产中避邪和展演性的功能,文氏也有着相当的认识,一件恰当得体的礼物,可赠与同样面临迁居的朋友或熟人。
长物志
明代流传下来的物品,其中相当大的比例都深陷于互利互惠的人际关系网,物品交换这一事实,使我们得以理解图像流通的全过程。无论是卷轴上的还是漆盒上的图像,其流通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非象征意义上的。明代存世画作的绝大部分之所以得以存在,正是由于作为礼物赠与他人,这些画作也常常会作为回赠之礼。这一时期许多名画的题款告诉我们,这些作品是画家为某位朋友、亲戚、同僚或其他同辈人士所作。
有关礼物的现代人类学理论可以非常贴切地用于明代的例子,礼物的赠与在此显然用于具体表达已有的关系,同样也用于建立新的关系。任何关系从来就并非完全平等,这一点十分重要,关系始终处于一种地位或权力的不平衡状态中,礼物交换正是出于对这一点的认识。把“礼物”作为一个分析范畴,无论如何生硬简化,就明代物品而言,仍然会有效地打破纯美术/工艺美术之间的界限。
因此,戴进的《归田祝寿图》捐赠者的用意显然也十分明确。并且提醒我们注意这一点,即在整个明代时期,“退隐归田”作为重要的人生大事之一,需要通过诸如绘画作品或是漆器的传递予以纪念。
戴进 《归田祝寿图》
寿辰则是另一人生大事,在这类场合,作为贺礼的画作要有合乎礼节的祝寿主题。职业画家仇英(约1494-约1552)特地为寿辰作过很多的卷轴画。他所绘的极其昂贵的古代宫殿现已失传,该卷轴画是为一位赞助人母亲寿辰所作。他为另一位赞助人项元淇(1500-1572)所绘肖像,也可能是为生日所作,作为这幅肖像画背景的“桃村草堂”,其中的田园风光恰好表达了岁时纪念的联想。在明代作者的笔记中,经常可见为家人寿辰订制画作的叙述,有时候会约请那些声名显赫的画家,但更多时候则是本地的无名画家。例如张大复(1554-1630)为了祖母的六十大寿,从一位名为张环的画家那里订制了一幅以西王母寿宴为主题的《蟠桃图》,而归有光(1507-1571)也提到一位富商请他在一幅为母亲寿辰所作的画上题词,阐述相同的主题。归氏的题词旁征博引,尽显其才学,对画者却只字未提,在这一事例中,画者被视为无足轻重。同为伕名之作的是一幅《福禄寿三星》,该题材是最受欢迎的祝寿主题之一,除绘画作品外,还常常以造像艺术或其他图绘形式出现。
仇英 瑶池祝寿图
明代,还有其他专门为寿诞而作的物品。其中最壮观的,而且很可能也是最昂贵的,是以款彩工艺装饰的木制漆屏,至17世纪末,这类屏风日趋普遍,在当时几乎成为官场中一定级别以上通行的退休贺礼,在晚明这类屏风还是新奇之物。
「羣仙祝寿」图十二扇屏风
盛放礼物的盒子与礼物赠送在明代密切相关。盒子里的东西才是礼物,盒子本身则不是,其中所盛可以是贵重之物(银元宝),也可以是价值相对低廉之物(水果、糕饼或糖果)。水果被视为一种特别的“风雅”之礼,尤其当它们是由自家园地出产时,对水果这种功用的认识,在明代有关园艺的论述中随处可见。伟大的书法家王羲之作《奉橘帖》以记之的橘子,或许是中国文化史最有名的礼物盒子的功用,正如圣诞时的包装纸一样,把一件商品变成礼物,这一做法在明代社交生活中是如此司空见惯,以至于几乎不见诸文字。
漆盒
漆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