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1976年春天我到农村插队,第一次和农民接触,感觉什么都新鲜。

第一天我们安顿好住处后,管知青的村书记叫我们去领劳动工具,每人一把铁锹、一把锄头、一个三齿耙子、一把镰刀。告诉说:这是干活的家伙,你们自己保管着。      
那时候农村的土地是集体的,一个村叫一个大队,下面划成几个小队。生产活动是按照小队,我分在第三小队。小队有正副两个小队长,农民叫做社员,每天到地里干活叫做出工。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起来,吃过伙房的早饭,玉米粥和馒头,听着大队大喇叭广播。大队有个广播室,早上有人播放集合号,就是滴滴答,嘀嗒嘀嗒嘀嘀哒的部队的军号,听到这个号声,农民们就要到各小队的集合点。集合点叫做市场,一般是在村里宽敞的地方选个大致范围,是每天小队长分配活的地方,这个过程也叫上市儿。我们一听吹号,赶紧到市场集合。农民们可不着急,他们说说笑笑、懒懒散散的来了,有的还抱着孩子、推推搡搡、追追打打、男男女女、三三俩俩,到了之后就找个有太阳的地方蹲着、靠着。年龄大的男人都穿着黑色的粗布棉袄棉裤,腰上系着布绳子,带着瓜皮毡帽,拿着烟袋;年轻的男人,棉衣外面穿着罩衣罩裤,带着蓝色帽子,帽檐都软踏踏的;年岁大的女人棉袄外面有花罩衣,下面也是粗布大棉裤,头上系着破旧的头巾;年轻的女人一般穿的是格布上衣,裤子有罩裤,会系个格子围巾。他们的脸由于风吹日晒都是黝黑粗糙的但头发都是自然乌黑的。
小队长一般是大家选出来的,有威信,关键是懂农活,因为什么时候种什么,什么时候施肥、除草、打药、收割他都要懂。我们找个靠墙的地方站着。等农民们陆续到差不多了,队长就开始发话,先介绍我们几个知青,说着半截,有个妇女忙忙叨叨,连跑带颠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系着上衣纽扣,头上的围巾还掉了,队长一看扯着嗓子骂她,“你这老娘们,见天个晚,瞧你个傻样。”大家一哄而笑。队长转过脸接着问:“我刚才说到哪了?”我还是像上学时那样,回答队长说您介绍我们呢,队长说,“对对对,这几个知青以后就跟大伙儿一起干活了。”接着队长开始派活了,谁谁几个去哪块地,队长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明白,最后队长说了声“散了”。
农民们就嘻嘻哈哈的散开回家了,我还傻乎乎的站在那,不知该干什么,这时一个看着比我大一点的女孩走过来,跟我说队长分派社员的活不一样,我的活是到地里撒粪。她让我先回宿舍,拿铁锹,一会她来找我一起去地里。过了一会,她来找我,她叫二英,比我大三岁,我就叫她二英姐。这天的活是在地里撒粪,田里已经放着一堆一堆的粪,用铁锹把粪一锹一锹的撒开。粪土又湿又黏,铲起来很费劲,二英姐教我怎么用铁锹,铁锹铲土时不是用两只手使劲,而是用大腿帮助顶,我会了后就使劲干活,手心摸的火辣辣的疼。旁边干活的农民笑嘻嘻的说我可真能干啊。
二英姐是我们队的记工员。她是高中毕业生,在队里算文化人,她不用干农活,而是给干活的农民登记工分。当时农民干活是工分制,年初大家根据每个人的干活能力评定出分数,最高10分,特别能干的男的能拿到10分,女的最高8分。我们知青刚来农村给6-7分,我就是7分。农民手里有个小红本,登记你今天出勤和分数,二英姐给登记盖章。她手里有个夹子,是登记工分做统计用的,双方都能清楚每天、每月、全年的工分情况,便于核对。工分可重要了,到年底就是依靠工分数量核算出你一年的收入。二英姐到各个地块登完工分回来,看我满头大汗,已经撒了一大片就小声跟我说,别干这么快,看着点别人。我抬头一看我已经超过别人一大截了。她说:干不完的活,吃不完的饭,跟大伙一块往前走。我明白了,我不能太突出,队长看了会骂他们不出力。
二英姐叫我跟她去解手,有个女孩也要一起去。我们仨走到地头的洼地,蹲着不会被人看见,就方便了一下。我看见那个女孩来月经,她不用卫生纸,而是用一块深色的破布,叠来叠去,我没看出来她是怎么在裤子里把破布固定好的。我小声问二英姐她怎么不用卫生纸,二英姐说农村人家里穷没有钱买纸,月经完了把破布在水坑里涮涮洗了晒干下月再用。
回到地里,队长来了,农民们都起劲的干起来,队长眯着眼睛,用眼睛瞟着大家,什么都没说。慢慢的我知道了干活的技巧,学会了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但是离农民的机灵差的还是很远,一块地要拔草,每人站六垅,我拔着拔着,前面不是草多,就是一个坟头,后来我索性先不站位置,让农民先挑,我站哪都行。
我管年岁大的社员叫大爷大妈。中年的叫大叔大婶。差不多大的叫姐叫哥。他们这里管没结婚的女孩子叫姑奶奶。管女社员叫妇女,我也是妇女。
队长安排妇女剥花生,坐在库房的大炕上。半天把六斤花生剥出四斤二两仁,来年当种子用。花生仁可以生吃,我不吃,觉得不好吃,吃的满嘴白渣滓,生花生吃多了还会头晕。妇女们一边剥一边吃,等上交花生仁时不够秤,队长就骂她们偷吃,说你看知青能交四斤八两。我一听下午在交花生仁时就抓出一大把给几个姑奶奶,免得队长骂她们。
山上的地块不大,东一块西一块,村里有个老人头几天死了,埋在山上的地边。新坟堆上是黄土,还没长出草。我们到山上干活,地块就在埋死人的旁边。快到地头,一个大叔抢着往前跑,我看见坟头前扣着一只瓷碗,他翻开瓷碗下面是一块核桃酥,她们管核桃酥叫“大片果子”。上面爬满了蚂蚁,成了蚂蚁窝。农村的蚂蚁是城里蚂蚁的两倍。他用手捧着“大片果子”吹吹上面的蚂蚁,就吃起来,一边吃着蚂蚁一边往下掉。
秋天队长安排妇女摘棉花,每个人腰上系个白布口带,把开着嘴的棉花揪出来,放在口袋里,口袋装满了,就倒在地头上的大口袋里,太阳落山了,队长喊,收工啦!大家都高兴的跑到地头把棉花倒出来,一个大妈倒完转身要走,队长说,“别不要脸,等我翻啊。”我愣在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妈笑嘻嘻的说“咋啦?”队长厉害的说“让我扒你裤子?”大妈不情愿的把裤脚的绑腿解开,带着树叶的棉花陆续掉了下来。队长骂道:“臭不要脸。”大妈满不在乎走来了,屁股还一扭一扭的。
农民家里养猪就是喂大了卖钱,给猪吃的都是泔水,就是用粗粮、米汤、野菜熬成汤水喂猪。一段时间公社供销社来村里收猪,农民就把养到200多斤的猪卖掉。收猪的车就停在我们知青宿舍西边的场地上,农民卖猪这天会把猪喂的饱饱的,不是跟猪告别,是为了压秤多卖钱。他们喂完猪后还会用玉米芯把猪屁股塞住,防止猪在过秤前拉屎。过完秤的猪实在难受一使劲拉一地屎,大家就会哄笑。
那时白天出工干活,晚上有时还会开会,开会地点是在老乡家的屋里。开会时小队长会通过大喇叭通知大家,他会说,“三队社员注意啦,三队社员注意啦,今儿后晌到XX家开会,大伙儿别迟到。”具体时间没有,还说别迟到。后来我明白了,他说的就是一个大致时间,差不多别太晚了就行。在谁家开会谁家会腾出大炕做会场,炕上放着一小笸箩烟叶。男人们都抽旱烟,有的用烟袋锅,有的用纸条卷烟,我先上炕占个坐的地方,晚了就得在地上站着。待着没事,就卷纸烟玩,叫卷大炮。10厘米*3厘米的小纸条对角折好,放上捏碎的烟叶,卷成喇叭形状 ,把大头捻紧就行了。屋子里人多,乌烟瘴气,烟呛的人咳嗽流眼泪。这天开会,空气有点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队的一个副书记站在地上严肃的说我们小队的一个80多岁的老党员做出了掏扒的事,大家要对他进行批判。我不知道什么事是掏扒,悄悄的问二英姐,才知道这个老党员和儿媳妇发生了男女关系。后来这个老党员被安排劳动改造,每天到猪场起粪,我看着他满脸皱纹,胡子拉碴,站在到膝盖深的猪粪里,吃力的劳动心里挺可怜他,想不明白他干嘛要和儿媳妇做出这种事。
跟农民熟了,相互就有了感情,她们虽然穷但有点新鲜的吃的就会给我们,像白薯干、柿子干、小酸梨。我们也给他们吃家里带来的块糖,点心。一次我们吃元宵,伙房做饭的知青给一个老乡三个元宵,嘱咐他回家煮着吃,等他出工回来,找不见元宵了,一问孩子生着就吃完了。还有一次,一个知青给老乡一根香蕉,他回家吃完说你给的啥呀,一点都不好吃。知青一问他才知道他是连皮吃的。
大爷大妈对们这些城里孩子挺好的,喂牲口的张大爷常跟我聊天,我喂鸡的鸡场对着场院,张大爷喂的牲口就在鸡场对面的场院里。张大爷问我,前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干嘛呢,我不会回答,大爷眯着眼睛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冬天大妈看我的棉裤短,脚都冻伤了,把我的棉裤接长了三寸,脚面都盖上了,第二年我的脚就没冻伤。要知道农民是买不起棉布的,他们穿的衣服是自己用棉花捻成线用织布机织出来的家织布。
麦收后知青放假都回家了,我养鸡离不开,一个人待在知青宿舍,没人做饭,我就天天去老乡家吃饭。跟他们一起烧火,贴饼子,一起坐在饭桌上吃饭,他们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我也把他们看成我的亲人。                             
 2019/03/10

鼓楼脚下生命的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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