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一些唐诗,很羡慕那些被李白杜甫们写进诗里的地方的人,对自己家乡没能被诗人们光顾很有些失落。
年稍长、阅读渐广。忽一日,读到杨万里有首叫《揭阳道中》的诗:“地平如掌树成行,野有邮亭浦有梁。旧日潮州底处所?如今风物冠南方。”不禁心中一喜。杨万里也属大诗人那一级了,他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是早就读过并很喜欢,却没想到这位江西老表会有一首跟我故乡有关的诗。我的家乡属揭阳县(现为揭东县),与潮安县的鹤陇乡隔江相望,园地相连。在村北大脊岭山前有一条官路,东西走向,路两侧就是我们的旱园。少年时我常在这里参加耕作,给菜园除草浇水。读《揭阳道中》,我觉得这就是杨万里诗中那条路,是他们从揭阳往潮州办事,从潮州往乡下巡察必走之路。杨万里当年坐着轿车或骑着马在这道上,放眼望去,路平如掌,绿树成行,他还看到小驿馆,看到桥梁,应该看到我现在常过往的深坑桥和鹤陇桥吧?平心而论,《揭阳道中》艺术性一般,所写的潮州景物不奇也不雅,但他很夸张的一句“如今风物冠南方”却让潮州人自豪了近八百年,一直引用至今,跟陈尧佐的“海滨邹鲁是潮阳”有得一比。有什么奇怪,谁人不喜欢听美言?官路穿过我故乡的村北,到杨铁岭下进入潮安境内开始南移,应该就是现在安揭公路了,一直通达府城。我从五十年代中期到府城读书,这条当年的官路,我走过多少回,几百次?上千回?记不清,也无需记。要记住的是半个多世纪来,这道上见到不同年月的“如今风物”,开初,走在公路上,也觉“地平如掌树成行”,公路旁两行高大的桉树很养眼,但路南侧一道清清亮亮的水渠却是杨万里当年所没有的风物。这是1958年所修的引韩灌溉渠,宽约5米,从府城北关引入韩水一直流到揭阳,因水渠比水田地势高,可自流灌溉,流经我村,村民们称之为“浮溪”。从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我常常骑单车往来于潮州及老家之间,老在杨万里当年的揭阳道中,欣赏着“如今风物”:北面是山岭,南面是平畴,朝东迎朝阳,向西送落日,都可见到天际线,一路伴着流水欢歌,赏尽田园风光。历史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揭阳道上的风物变幻,只能用日新月异来表述。其中最大一项,当属广梅汕铁路的出现,经过我故乡那一段,恰恰就叠在当年的官路上。这种巧合不禁令人浮想联翩:中国人的道路是越走越宽了!我现在每每会想,再让杨万里来乘火车走一走揭阳道,他会掠取今日哪些风物入诗?他会看到潮州火车站,看到陶瓷城,看到厦深铁路穿境而过,看到天上飞机在揭阳潮汕机场起落。他会再写树成行或是写楼成片?他会不会写府城韩江段上将出现第四座桥?但肯定他会感叹“路成巷”,从枫溪到凤塘的这段公路,两旁商楼相挤,成了一条内街,这绝不是好风光。对诗人来说,走在这样嘈杂的路上,满眼石屎森林,消失了地平线,消失了想像力、哪有诗情?不论怎么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潮州,与整个中国一样,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潮州人很清醒,不能说“如今风物冠南方”,比起“珠三角”,比起“深珠港”,我们的差距明显,正在奋力追赶。不过,向以儒雅著称的潮州人,并没有把眼光只投在GDP上,他们现在不用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了,更关心起“蓝天白云空气水”了。幸福有各自的标准,潮州人为拥有丰沛而卫生的韩江水而自豪,极珍惜白云与蓝天。那么,杨万里再写潮州风物,希望他来一句“如今云水冠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