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往事：中年女主管的红与黑
二零零五年，我从南城跳槽，来到厚街一家电线厂，负责物料核算。表面看来，这是个高大上的职业。其实，这不过是个虚职，工厂上下都不看重。设立这一职业，只是出于大客户验厂时的实际需要。
离开南城那家服装厂，我便下了决心，一定要有所作为，不能让父老乡亲轻看。我计划南下时，心里便暗暗发了誓言，若不成功，便成仁。成功所云者，并非中皇榜得状元，前呼后拥，大张旗鼓。至少，得混出个模样吧。
那时，我从同村一些在广东打工的乡邻手里，借来几本打工杂志，读到一些初中毕业的打工者，在工厂游刃有余，步步高升，当主管，当经理，成为打工者的榜样。不敢说我会胜过他们，至少，打个平手，应该不成多大问题。
对生养我的那个偏僻小山村来讲，只要你在工厂里谋求主管或者经理职位，便可以算作村里的名人。不可否认，这是乡下老农意识的具体表现。然而，这却是让父母脸上有光最体面的方式。因为一旦有了这样一个职位，便可以介绍村里其他劳动力进厂打工。
我来东莞之前，或者把时间再推前一些，在我高考之前，村里人对我寄予厚望。尽管国家对大学生早不包分配，但这份荣誉始终是村里人的痛。他们都认为，我会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并非自吹自擂，高考之前，我各科成绩的确令人骄傲。甚至，连我们班主任老师，都认为我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门槛。而在别人父母口中，我是被屡屡提及的“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命运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它的无法预料。在那场事关个人甚至整个村庄荣誉的大考前，我突然心神恍惚，如同中了魔怔一般。以这样的心态去考试，其结局必须以惨败收场。
我猛然惊觉高考已经结束时，感觉自己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我恢复到正常模样，却永远错失了那个机会。当村里人的目光从最开始的惋惜，变为冷漠和讽刺时，我问了一个同乡的地址，来到了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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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很快击碎了我的理想。找工的艰难，我暂且不再提了。甚至，我以为，正因为找工作之困苦，才更能激发打工者在落脚于工厂之后的勇气和动力。至少，于我便是如此。
我最开始进了南城一家牙刷厂，我备感珍惜，工作其实很简单，任何一个新手，学几天便会了。待安稳下来后，我开始谋求晋升之路，首先得从拉长开始。因为，我认为，我的学识和文化远远高于拉长。可是，牙刷厂晋升之路并非靠工作，而靠人脉。整个车间，从物料员，到助拉，再到拉长、主管，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再不济，你也得是他们的同盟军，正和他们中的某个人，谈男女朋友。
我这一块金子，少了引荐，空无一番想法，自然被雪藏。我等了一年机会，也没见伯乐发现我。于是主动放弃，来到了厚街。
在厚街，我进过电子厂、五金厂和纸箱厂，每家工厂都未呆够一年。东奔西走，看不到希望，便离职走人。直到来到电线厂，才算安定下来。
电线厂福利待遇比牙刷厂好不少，但晋升之路同样布满乌云，似乎南方所有工厂都大同小异。那时，我颇有些年少轻狂，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而且，就算一般黑，我也要搅出一番影响来，绝不对让我小瞧我。
我的职位虽然是个虚职，却有许多便利，到各个车间走动。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了解到了许多情况，为自己晋升想办法。可待了五个月后，我几乎试尽了各种办法，却感觉前途无望。
当然，我并未失望，即然常规方法行不通，我要试试走非常之道。有一天，经过写字楼里，看到墙上挂着一个信箱，上书“总经理信箱”。我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当晚，我挥笔疾书，从“物料核算”这一职业的理解谈起，讲到了工厂管理上的漏洞，那封“万言书”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堪称一篇雄文。我写了三天，写完后，修改时再读，连我自己也感动了。
我抱着巨大的信心，将那封信投到了总经理信箱。然后，天天期盼，写字楼文员突然跑来找我，带我去见总经理。一天、两天、五天，等了一周，毫无反应。我终于绝望了，设“总经理信箱”无非是个幌子。不过，这个幌子，与其说是骗工人，倒不如说骗验厂的客户吧。
后来，我找了个机会，悄悄向一个资深老员工打听此事，据他说，只有傻子才会给总经理写信。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为何升不职了。因为我就是那个天真的傻瓜啊。
当我以为我将在电线厂等过且过时，春天向我打开了大门。将信投进“总经理信箱”整整一个月后，有个留长发披肩的女文员，将我请进了写字楼。看到总经理办公室那个字时，我突然激动起来，一激动又想起了高考的败北，心中莫名慌乱。倘若他问我相关情况时，我答不出来可怎么办？历史难道又要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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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要找我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个中年女人。总经理作了介绍，我才知道，她在莞城集团总部任职，是集团企划部负责人。职级虽比总经理略低一级，但总部来人，如同钦差大臣，总有些威权。
她从总经理手里，读到了我写的这封信，觉得我的确有些才华，不过，才华不在工厂管理上，而在企划方面。企划部刚才差了一个人，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她穿着粉红色的套裙，淡淡地对我说，如果你愿意加入，我可以教你。
企划不是工厂管理，我们村里人不懂这些，也许会认为这个还不如拉长。不过，再怎么说，去集团上班，有光鲜亮丽的身份，是很多人梦想许久而不得的。我当即点头同意。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这位女领导，与总经理交情匪浅。在总经理的安排下，很快帮我办妥了手续。集团旗下有好几家工厂，女领导与工厂一把手二把手，关系都不错。在某些方面，她的确是天赋型选手。当然，这是后话了。
去企划部报到后，女领导安排部门几个同事为我接风。正是那次宴饮，我才知晓，虽然我们并非同一个省的乡党，但她的故乡与我的家乡接壤相邻。
大约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对我的工作的确颇多照顾。虽然我有些想法，但毕竟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一行当，她却认定我能在这个岗位干出些名堂，反复交待同事好好教我。非但如此，一有空闲，她甚至亲历亲为，当我的老师。
在同事们看来，她是个要强、心思细腻，懂得如何迎合老板的女人。一方面，她为同事们积极争取各种福利。另一方面，她脾性无法捉摸，加之喜怒无常，同事们都害怕她，甚至背后称她更年期到了。
她对我的种种好，让同事位心生感叹。有位同事甚至好意提醒我，不要被她骗了。同事便笑，这笑容里有意味深长的内容，似乎他掌握了女领导一些秘辛。
不管别人如何想，有这难得的机会，我自然极力珍惜。那时，毕竟到了总部，身边人与工厂里大为不同。我的锐气已经渐渐消磨掉，不再心高气傲，更别说轻狂示人。
我变成了一个笨小孩，采用了最笨的办法，老老实实地把企划部，此前几年的材料全找出来，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学习。时间上，我放弃了全部娱乐时间，别人起五更，我就起三更。宿舍熄了灯，无法再阅读资料，我便在脑海里画图，想构思和方案。
花了工夫，才有收获。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在我身上，也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女领导开始把事情单独交给我，甚至，慢慢喜欢找我商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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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企划部员工的半年后，我有了一次去成都出差的机会。与我同行的，是女领导。
那是我第一次出差，难免有些激动。女领导见我如此，并未责怪我，反而静静地笑了。我想，大约她在心里把我想象成了她的弟弟吧。我听同事讲过，她有一个弟弟，只是在他很小时，被拐跑了。
到了成都，入住酒店，甚至没休息片刻，便赶往一家公司，洽商工作。必须承认，女领导在工作方面，的确有非凡的本事。许多在我看来，刺手的难题，她却在谈笑风声之余，完美解决掉了。
忙完工作，回到酒店休息片刻，女领导说，你第一次来成都，带你去吃正宗的四川麻辣火锅。
成都果然是休闲之都，夜色弥漫之下，街头巷尾全是人，打麻将的，吃火锅的，悠闲散步的，自在闲雅，真是一副人间好景致。
我们找到一家火锅店，原以为，女领导让我来品尝麻辣火锅，她自然是吃辣的高手。然而，她却点了鸳鸯火锅。她吃清淡的，把麻辣那一锅给了我。
火锅和啤酒是绝配，尤其是成都这样的城市，坐在街头，吹着微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美女，心情舒坦极了。吃着吃着，她突然问我，成都的女人漂亮吧。我抬头望了她一脸，知道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于是故意说道，的确漂亮。
我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表情，应该我喝了些酒，酒壮人胆，我胆子陡然大了些的原因吧，我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她们再好看，也比不上我们的女主管，智慧，有才，怜惜下属，最重要的，还特别漂亮。
女领导骂道，睁眼说瞎话。言语里看似含怒，脸上呢，却全是春风。尤其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她脸上多了些颜色，也更显得妩媚。
成都火锅的麻辣鲜香果然名不虚传。吃罢，我们没急着回酒店，沿街散散了步，消消食，也看看成都的夜景。走了将近一小时的路，我们才回酒店。
我们的房间都在九楼，中间隔了五六个房间。从电梯出来，各自回房。进了屋，我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了。我拉开窗帘，在高空看了看成都的夜晚，又躺倒在床上。两分钟后，正在起身刷牙，床头的电话响了。领导打来的，要我过去谈谈明天的工作安排。
我想，工作狂的领导终于上线了。
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我去了领导房间。她房间的门敞开着，我走了过去，不知该不该把门关上。如果不关，被人看到，是不是影响不好？可是，如果关了，领导会不会认为我心中有坏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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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激烈而短暂的心理斗争后，我没有关房间门，径直走了进去。领导坐在桌面前的椅子上，我走过去，坐在另一条椅子上。她讲了几句工作，大约也觉得开着门不妥，会被人误会，让我打门关上。
我关门回来坐下，她谈了明天以及接下来两天的工作安排，以及到对方单位时，该注意哪些事项。遇到突发问题时，我该怎么应对。其准备之细致充分，令人暗暗称奇。一个人有些成就，果然是有原因的，他必然付出了超越于常人许多倍的努力。
工作上的事，足足谈了四十来分钟，相当于一个课时。课上完了，女领导也换了一番模样，和我讲起了几句闲话。她没叫我走，我自然不好主动提。这样东拉西扯，说到了她刚来东莞打拼时的艰难，以及现在家人对她的不理解不支持。一直以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示人的女主管，此刻将一个弱女子的形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
女领导虽人到中年，但仍然保持着优雅的神态，保养得不错，从外表看来，根本看不出年近四十。甚至，因为成熟而多了年轻女子所没有的韵味。尤其那天晚上，她穿了件无袖连衣裙，身材玲珑有致。在迷离的灯光之下，是能激发许多想象的。
这时，她伸了伸胳膊，说出差太累了，肩膀酸软。
那一刻，我意识到，她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让我帮她按按肩，捶捶背。然而，对我来说，这实在是难为情的事。我的确敢说她比成都女人好看的恭维话，但要我按摩捶背，一时实在做不到。
累人的话，她又重复了一遍，还问我累不累。我摇了摇头。过了两分钟，大约她见我没反应，明白了我心中所想，说，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我回头对她说，主管再见，晚安。她露齿一笑，做个好梦。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一直在想她对我说的话，只是把我当成弟弟相待，还是别有深意？同事对我讲过的，关于她与各分厂领导交谊甚厚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难道她的职场之路，真的如此一帆风顺，没有依靠他者的力量？我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深意，或者我听出了而没有顺从她，我的职场之路是不是会因此而受影响？脑海里浮现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越来越乱，我一整晚都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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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工作一切顺利。晚上回到酒店，领导也没带叫我过去喝茶谈工作。
回东莞后，女领导向老板汇报了工作进展。据说，老板对工作成果很满意，还表扬了她。自然，女领导在企划部例会上，将一半荣誉分给了我。她并不贪功，也没有为难我。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之间有了某种距离，因为客气和礼貌而带来的距离。
两个月后，因为她的推荐，我在一次内部竞聘中，晋升一级。我向她表示感谢，她说，祝贺你，通过考验。内部竞聘怎么说也不是考验啊，为什么她要说“考验”？
我突然联想到出差时在酒店的一幕。难道，那就是她所说的“考验”。
一年后，她离职了。好像自己开了家公司，开始创业之旅。之后，她没主动联系我，我也不敢打扰她。
只是，我无数次生出过这样的设想，如果当晚，我理解了她的潜台词，并且付诸于行动，我的职场之路会不会更顺利？又或者，那次出差，真是只是公司安排的一次考验？
我想不到答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口述：东城西舅，撰文：三惊胖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