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美,美在旧书店
想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最近一次逛书店的经历。
上海很多沿街小店这两年都莫名其妙地被抹去了,据说是为了迎接大型活动,于是上海这座城市似乎越来越国际化了,可是我每每想起那些我去过的国际化大城市,首先浮上心头的往往都是那些小店里淘到好物带来的乐趣,以及跟小店老板交流时得到的在导游处和旅游指南手册之类永远也无法了解到的当地风情民俗。因为我也认同“一个城市不过是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如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
那天我带着这样的失落在天平路上一一验证了那些常去的小店果然都不见了之后,抱着去衡山路上的书店逛逛换换心情的想法进去看书。
这家书店很逼仄,常常要在低头看书的时候被礼貌地要求让路,但书不错,我一发不可收地又买了一大堆——我是所有老板最喜欢的那类顾客.
结账后店员拿出一个纸袋给我装书,我尽量礼貌地提醒他:你确定这个小纸袋能装这么多书而不会破?他说不会的,要不我给您分成两个纸袋?我只好再次提醒他,这个纸袋的绳子这么细,这么多书很重,我会拎得勒得手疼的,你确定这是装书的袋子吗?怎么看着都像是装个小蛋糕的——这家书店里有咖啡和蛋糕售卖,我问“你们居然没有专门装书的袋子?”,他只好老实承认这确实是蛋糕袋子,他们没有专门用来装书的袋子——虽然他们号称是一家书店,开在上海最热闹的衡山路上。
最后在我要求下,店员找了点不干胶裹住细绳——然并没有什么用。
反正路上歇了好几次,到家时这细绳果然勒得我两手红印。
好吧,我就拎着这细绳的两大袋书走了,作为一个喜欢旅游的人,忽然想起来,如果我是一个游客,我这样一个喜欢逛书店的游客,只是来上海旅游,经由这样的一家书店,我会对这个城市有怎样的感受?这是大上海啊。
我记得在台湾或在东京、巴黎买书,店员都会很贴心地帮我考虑到如何尽量轻松一点拎回去——那一堆书真的很重啊。
我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买书,因为买太多,老板问明我住在附近,最后安排人帮我拎回去,还说以后可以帮我留意我想要的书。那家书店地段没有这么好,可是整个买书的过程很愉悦。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城市之美,美在建筑,美在那些建筑师给城市留下的作品,美在人情,美在城市里的人们所展示的善意和温情,而我就像喜欢老房子一样,尤其喜欢逛旧书店,我喜欢平装书甚过精装书——谁高兴举着一本重重的的书看得直到手发酸呢?
一本平装书却是可以让你窝着躺着站着随便各种最舒服的姿势看,还可以吃饭喝茶时看,也不用担心弄脏了——精装书总让人觉得需要平放于桌面,正襟危坐地看——也是因为书本身太重,如果又很厚,就更麻烦了。
我对于旧书的心理,跟一位美国女士比较相通:"买一本从未看过的书有违我的原则,这就像买一条从来没有试穿过的裙子一样。"
我没办法去图书馆借书看,因为我喜欢兴致所至在书上做笔记,我也喜欢看前人做的笔记,尤其是在看到回肠荡气必须要暂时停下来感慨万千之际,如果在书上看到旧时主人的一些笔记,就会升起知音之感,看红楼梦脂批本的乐趣也多在此:“我喜欢扉页上有题签、页边写满注记的旧书;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胸、时而耳提面命的感觉。”
换季时正是买买买的大好时机,听闻一家熟识的书店租约到期,于是冲过去又买了一堆,老板细心地给我列了个目录,
这家书店的书和老板都很好,缺点就是面临关门,我一边选书一边感慨:“我们活在一个诡异的世界——这么漂亮,又能终身厮守的书,只须花相当于看场电影的代价就能拥有。”
这么多我肯定是拎不动啦,老板说帮我快递发货,或者等他有空帮我送。
有一本书说如果买书买到家里地板要被压垮了怎么办?别笑,这是真的,确实有这样的书呢。但还是要继续买书的。
为什么要阅读?
“当我们满心迫切的困惑不解之时,我们很容易在一本一本书中再再惊异到,原来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相较于既有的书籍世界,懂的事这么少,瞻望的视野这么窄,思维的续航能力这么差,人心又是这么封闭懒怠,诸多持续折磨我们的难题,包括公领域的和私领域的,不仅有人经历过受苦过认真思索过,甚至还把经验和睿智细腻的解答好好封存在书中。”
“一个无垠无边的智识世界,却是由一个个小洞窟构成的。
一方面,这有可能正是人类亘古的记忆留存,是某种乡愁,像每一代小孩都有寻找洞窟打造洞窟置身洞窟的冲动,有某种安适安全之感,而读书,从阅读、思索到着迷,最根底处,本来就是宛如置身一己洞窟的孤独活动;另一方面,这些自成天地般洞窟的存在,提供我们逃避的机会,逃避什么样的压迫呢?逃避列维——施特劳斯指称的大众化现象,意即一种愈发一致的、无趣的、再无性格可言的普世性可怖压逼(正是社会永恒当下的呈现),而这些动人的洞窟,正像《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树洞,你穿过它,便掉落到一个异质、完全始料未及的世界里去。”
“从形态上来看,我们眼前的世界往往只有这薄薄的一层,而通过书籍所揭示的世界图像,却是无尽的时间层次叠合而成,包括我们因失忆而遗失乃至根本不知有过的无尽过去,以及我们无力也无意瞻望的无尽未来。”
我在淘书的时候听到书店老板在找新的店面,他的小店又名“开闭开”,即是为了纪念这家二手小书店反复开张关门的命运。世间已无查令街,也许小书店的命运往往结局如此,但通过一位美国潦倒作家和英国古书店老板20年购书的书信情缘,让伦敦一家古书店地址“查令十字街84号”成为全世界爱书人的暗号,可以知道,旧书店如故人,城市之美,便美在书店,尤其美在小小的旧书店。只有故人记得你的喜好,只有旧书店藏着你阅读的秘密。
有一段话,可以送给那些正在坚持,或正在消失的城市里每一家小小的寂寞孤独的旧书店:
“阅读基本上是一个人的行为,所以重度书痴大都是孤独和寂寞的。语言创造了“寂寞”这个词来表达一个人而感到的痛苦;“孤独”这个词来表达因一个人而感到的光荣。”
当然,有书可读的人终是不会落寞:
宋人毛滂,生于学术世家,有个好夫人,他在给自己夫人的墓志铭中说:余性散漫,不喜为吏,家人辈窃共笑且骂,以为痴拙人。夫人曰:“人生衣食裁足正可休,君先大家,殆藏万卷,其间圣贤具在,君虽闭门以老,终不落寞。”
相爱不如相知,多好的夫人,多好的墓志铭。
朋友写了本书,里面有一句深得我心:“何时能不挑这一担尘渍,入深山读十年书?”
老了,或许我也开一家旧书店,谁知道呢。
2018.11.3三山
本文引用(美)海莲·汉芙《查令十字街8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