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情吟序》

原文

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馀,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籍在经物中,将鬻之。圉人牵马出门,马骧首反顾一鸣,声音间似知去而旋恋者,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案:辞具下。),辞毕,泣下。予闻素言,亦悯默不能对,且命回勒反袂。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凡二百五十五言。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
       辞曰:主乘此骆五年,凡千有八百日。衔橛之下,不惊不逸。
      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
      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隤。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
     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
      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
      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此诗在《白居易集》卷三十四,乃其六十七岁时之作。看到“三嫌老丑换蛾眉”之句,我实在忍不住愤怒,觉得在中国古时男子狎弄女性的诗文中,这是少见的无耻恶劣,钟叔河先生的话对这句诗应该是不适用的。听听:我家里养的家妓,每过三几年,我就嫌她们老了丑了,又换一批年轻的进来,十年间换了三次了。这是什么话!说得这样得意,这样自夸,贱视女人到什么程度,恬不知耻到什么程度!我没有忘记,这是作《上阳白发人》《陵园妾》《井底引银瓶》《琵琶行》等诗的同一诗人,因此更觉得可恶。当年他同情“入时十六今六十”的上阳白发人,同情“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浔阳江头琵琶女,现在他买了一批十五六岁的女孩来当家妓,才玩了三几年,人家也才十八九岁,就嫌人家老了丑了,当废品处理掉,再买进一批新鲜货色,一而再,再而三,还公然写进诗句,公然以此自炫,别的不说,他对得起自己当年那些为女性代言的诗篇吗?我读诗少,只就我读过的范围来说,即使《疑雨集》那样最肉欲地狎玩女性的诗,也总要竭力替自己装点几分“多情种子”的色彩,或者扮一点“醇酒妇人”的牢骚,而“三嫌老丑换蛾眉”这样赤裸裸的老流氓之句,真还没有在别处见过。比较起来,《红楼梦》中薛蟠公子的“女儿乐”名句,似尚未曾于如此老淫棍式的绝对男性本位也。我很抱歉,在白居易身上用了“老流氓”“老淫棍”这些字样,但说到这里,如箭在弦,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并不认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等篇是虚伪之作,他没有虚伪的必要,出自虚伪之作也不会作得那样好。人当少壮之年,观人论事,往往比较能衡以公心,明是非,别善恶,有同情,有理解。及至暮年,精力日衰,私欲日深,既得利益日多,而来日无多,这就往往丢掉是非善恶,只顾自己,不复关心他人的苦乐,不再考虑他人的意见。这不一定是普遍规律,但乃是不罕见的情形,特别是在两性问题上,在男权制度下男子对女性的看法和态度上,最容易表现出来。此时,妇女观的老化朽化腐化恶化,实乃整个人生观趋于老朽腐恶之表征。知堂尝谓,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女人如何说法,即已了然无遁形矣。可惜老年的白居易,在这个测试面前,也远远没有及格。

  也不能冤枉白居易。他要将樊素转让出去时,樊素已“年二十馀”(见《不能忘情吟》序),诗中述樊素自言:“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白诗又有云:“十年贫健是樊蛮。”(《天寒晚起,引酌咏怀,寄许州王尚书、汝州李常侍》,《白居易集》卷二十四)可知樊素、小蛮二人,还是留用了十年,不在“三嫌老丑换蛾眉”之列。她们买进时大约也是十五六岁,过了十年,二十五六岁了,钟叔河先生说是“靓女”,是现代人的审美标准,若按白居易的标准,早已是“老丑”之尤,可见他也还是有特别欣赏的,并非毫无例外地三几年一换,特别欣赏什么呢?首先当然是歌舞技艺特别超群,如《不能忘情吟》序云:“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其次该是为主人服务得特别满意,如《不能忘情吟》述樊素自评曰:“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于是老主人老诗人“不能忘情”了。小蛮与樊素同时被转让出去,(如《白居易集》卷三十五《别柳枝》云:“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舞。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可证。)小蛮临走时有什么表示,白诗未记,只记了樊素与那匹马如何眷恋不肯去,所以“不能忘情”者又特在于樊,老诗人到底还是有这么一点“多情种子”的成分。

  但是,《不能忘情吟》所说的最后一分钟决计留下樊素,似乎也只是一时激动之间的事。白集卷三十五《对酒有怀,寄李十九郎中》云:“去岁楼中别柳枝。”自注云:“樊、蛮也。”同卷(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云:“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都明确说到樊素与小蛮,特别还单提了樊素,终于还是转让出去了。诗人“既老,又病风”是遣散家妓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会昌二年,诗人七十一岁,罢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俸禄减半,家用不能不节省。于是,老诗人晚年诗篇中,屡见——

  院静留僧宿,楼空放妓归。

  (卷二十五《时热少见客,因咏所怀》)

  觞咏罢来宾閤闭,笙歌散后妓房空。

  (卷三十五《老病幽独,偶吟所怀》)

  舞腰歌袖抛何处,唯对无弦琴一张。

  (卷三十五《夜凉》)

  声妓放郑卫,裘马脱轻肥。百事尽除去,尚馀酒与诗。

  (卷三十六《对酒闲吟,赠同老者》)

  风雨萧条秋少客,门庭冷静昼多关。金羁骆马近贳却,罗袖柳枝寻放还。

  (卷三十七(闲居》)

  这一类的诗句。家中竟然连家妓都养不起了,成了诗人叹老叫穷诉苦的重要一项了!说至此,再抄钟叔河先生的结语作结,我本来就是完全赞成他而作一些补充:“白乐天自不妨其为伟大诗人,但也要看到伟大的亦自有不伟大的一面,硬要把七八十岁老人御女说成是工作需要,说樊素、小蛮、女道士、小尼姑也沾上了伟大的光,硬要请她们来担当什么戏的主角,就更可以不必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