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李光福《我们寨子的张九万》
文/李光福
【作者简介】李光福，笔名白丁，绵阳市北川县人，喜欢美文和美酒，爱好看书和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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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九万是我们寨子里的人。确切地说，我得叫他表叔，因为他是我父辈那个年代的人。
凡是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九万”是他的绰号，甚至以为他与麻将有着某种渊源。然而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处在饥荒岁月，能够活下来就算命大，况且还排行第九。事实上，表叔是一个只爱烟酒，不爱赌博的人，至少我从未见他打过牌。
表叔深爱着大山，脚步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羌寨。从小在大山中长大的他，有着大山般的沉实和耕牛般的勤奋，把汗水全部回报给了脚下的土地。从来不修边幅的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说起话来双眼眯成一条线，洁白的牙齿显得格外耀眼。寨子里的乡亲们经常拿他打趣，唇枪舌剑之时，几粒唾沫星子便从他的牙缝中蹦了出来，落在他的胡须和胸前。
02
在我的记忆中，羊最早是从表叔家直观而生动地走进了我的脑海。那时候，十里八乡就他家养着一群羊。
农闲时节，表叔背着背篓，跟着他爹山上山下，沟里沟外四处放羊。他爹拄着拐杖，牵着头羊。他走在最后，嘴里发出哟罗罗的叫喊声，追赶着掉队的羊。
霜降过后的一天，表叔跟着他爹将羊放在我家对岸。太阳西斜之时，表叔他爹坐在河滩上，对着表叔拐杖一挥，表叔心领神会地向山崖走去，开始收拢散布在峭壁上的羊群。
表叔他爹像一位总司令似的，身披长袄，手握拐杖，镇定自若地看着表叔如何收拢他的千军万马。每一只羊在表叔他爹的眼里都是宝贝，凝聚着他的汗水，载承着他的全部希望与梦想。看着一只只肥硕的羊儿，想着可以卖个好价钱，等积攒足够的钱，盖几间新房，为他的九儿娶媳妇，然后就可以安享晚年。
当表叔将羊群驱赶至河边时，山上却传来几声咩咩地羊叫声。闻声望去，一只小羊羔被困在山涧峭壁的灌木丛中，峭壁下方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表叔他爹见此情景，心急如焚，大骂他的九儿，拄着拐杖三步并作两步向小溪奔去。骂声惊扰了附近劳作的乡民，大家纷纷丢下手中的农活，遥望着这对父子俩的表演。
表叔他爹把表叔骂得一无是处，表叔只能气愤地骂着该死的羊，不得不再一次壁虎似的爬上小羊羔邻近的峭壁，抓起石子雨点般地向小羊羔飞去。小羊羔早已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只能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只听悬崖下“噗嗵”一声，瞬间，大伙的叫喊声，表叔他爹的怒骂声，遥相呼应，此起彼伏。表叔不知道悬崖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怒骂声中知道他爹一定发火了。表叔一时彷徨无措，嘴里也不再骂着小羊羔，蜘蛛侠似的趴在峭壁上徨彷无措，好一阵子才慢吞吞地滑下峭壁。
表叔他爹在想方设法，好一阵子终于从潭水中救起了小羊羔。表叔他爹不顾严寒，迅疾脱下长袄，裹住瑟瑟发抖的小羊羔，像宝贝似地紧紧地捂在怀中。表叔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到他爹面前，只见他爹挥舞着拐杖，一次又一次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二十多岁的表叔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动不动站着，任凭他爹发落。
没过几天，表叔他爹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据说，是因为挽救那只落水的小羊羔。
03
包产到户后的十余年，我们寨子还沿用大集体的劳作模式，称为换工打伙。农忙时节，全寨子的人聚集在一起，挨家挨户轮流春种秋收。
每当这个季节，既是寨子里最繁忙的时候，也是寨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大伙凑在一块，父辈们都爱和表叔开玩笑。有时候，几个人一起向表叔“开炮”，表叔舌战群儒的场面，经常引起众人欢笑。这个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总是替表叔着急，而表叔却表现得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有一年春天，全寨子的人在黄土梁种玉米。有一位老农牵着发情的母猪去配种，恰巧路过此地。
一位大叔故意提高嗓门，对牵猪的老农说：“我们这有个张九万，帮你把猪配了，而且不收钱。”
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我们却不知就里，信以为真。
表叔边笑边说：“鬼儿子，想挣人家的钱自己去，非要让我替你背个名。”
下午，我们一群孩子看见张九万在水井湾犁田。我们跑过去，一本正经地问：“表叔，你是怎么帮别人配猪的？”
表叔松开手中的犁头，举起打牛的竹条，嘴里不停地骂着：“这帮小王八犊子，真欠揍！”
我们见此情景，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那以后，表叔鬼魅般地留在了儿时的记忆中。对他始终心存畏惧，不敢靠近。直到我们懂事以后，觉得表叔并不可怕，而是一个可爱又可敬的人。
04
离开寨子，又回到寨子，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我见到表叔的时候，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只是弯曲的脊梁不再像从前那般挺拔。
听亲人们说，张九万的父母还没攒够盖房的钱，却相继过世，家中只有他一人。他把羊群全部贱卖掉，一心扑在几亩贫瘠的土地上，精心打理着属于他的生活。
寨子里早已改变换工打伙的劳作模式，曾经与表叔一起骂笑的父辈们，逐渐告别了这个世界，寨子里热火朝天的场面永不复返。表叔一如既往地用汗水精心浇灌着自家的土地，没有了骂声，也没有了笑声，静悄悄地土地上只有他孤独而忙碌的身影。
我问表叔：“人活着为了什么？”
他点燃一支香烟，望着对面浪一样的山峦，双眼眯成一条线，对我说：“活着就得吃饭，吃饭就得耕种。”
我告诉他：“少吸烟，少喝酒，健康最重要。”
他淡淡地说：“早走晚走早晚要走，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看着表叔的背影，让我想起了余华笔下的福贵，唯一不同的是表叔无妻无子。在别人看来，似乎不完美，而在表叔看来，人生始终是尘世中的匆匆过客而已。我觉得他更像是海明威笔下的那个捕鱼的老人。
张九万出生在大山里，生活在寨子里，一生与土地为伴，虽没有感人的故事，但有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朴实，不求奢华，不图虚名，为了活着而生活着，这才是生活的本义。
我想，这样简单而直白的道理，或许正是现代生活中我们所缺少的。
他，就是我的表叔。
我们寨子里的张九万。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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