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鸣:过客(中)|散文
文/江剑鸣
【作者简介】江剑鸣,四川平武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以乡土散文创作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一部。有多篇作品获奖,并有作品入选人教社高中“新人文”读本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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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桥南头有一块小土坝子,背后是一个转角高阶沿,足有一米多高,我们几个半截幺爸儿无法直接爬上去。我和木康娃秋波娃猫儿娃,从旁边矮阶沿上去,蹲在高阶沿上玩耍。木康娃有时候带他妹子培会来,大家玩抓子儿耍。猫儿娃比我大四岁。我出生那年,他在铁索桥上耍,桥突然断了,他就摔成了残疾,一只手臂打不伸,一条腿跛起,走路一撂一撂的,跟蒋拜拜差不多。
我们捡块瓦渣,在三合土地上画几道印子,算是棋盘,下裤裆棋。捡几颗碎瓦渣,砸成大小一样,抓子玩。高阶沿有半间屋宽,夏天可以躲阴凉,冬天又正好晒热头。
高阶沿下那个土坝子,也常常作会场,容纳的人,比蒋剃头门前要多些,高阶沿很宽,便是现成的主席台或者舞台。土坝子四周插满红旗,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开大会时,有人上台子去背诵语录,背诵老三篇。老师组织我们站在下面听。也有我们认识的老师和高年级同学上去背诵。还有高年级同学和老师上去唱歌,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表演文娱节目,跳舞,北京的金山上,边唱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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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沿后面,向北一间房,是公社供销社供应猪肉的肉铺,逢场天才营业。只开半截木板窗,窗口一个窄窄的平台,充当肉案,厚厚的油渍,旁边一堆残骨。顶上的楼扦和楼板,背后的板壁,都是黑乎乎的,似乎被烟火熏了几百年。案桌上面几根连环,挂几块红白相间的鲜猪肉。买肉的人在窗外排队,凭票购买。说是排队,也就三五个买肉的人。一是没有票,二是没有钱。
我每月去帮家里买一回肉。出门时养母反复叮嘱,叫割宝肋肉,要膘厚,要油肥。我大大每月半斤肉票,有些前来治病的人没钱买肉,也把肉票送给他。我有时候很阔绰地割回两斤肉,宝肋,鲜肥,关刀形状,提着过街,引来许多羡慕嫉妒的目光。强表婶老远就喊:“嘢,你娃娃要打牙祭了呢!”
卖肉的刀儿匠随时换人,有时是甘表叔,有时是强表叔,有时是杨表叔,都是瘦瘦的老人。我想不通,刀儿匠应该经常吃肉,咋还是那么瘦呢?刀儿匠也是社员,冷场天在队里劳动,逢场天供销社请来卖肉,工钱交给生产队,队里给记工分。刀儿匠里,甘表叔好,我指哪,他割哪,买一斤半,他直接割两斤多。不管肉票够不够,他接过手就丢进小箱箱里,看都不看。他那油乎乎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弄几下,收钱时往往还抹掉几分钱零头。强表叔杨表叔逗人恨,肉票少一两都不行,还不准挑拈。他们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在案桌上绊得冰崩作响,乌黑着脸,说:“都想买肥的,瘦的卖给哪个?”称秤也常常短一点。遇着缺斤少两,养母要去找刀儿匠扯筋。我大大挡住,说:“算了,我少吃一口就是了。”那时凭票购买的猪肉,六角四分一斤。等到遍街都有肉摊,买肉不要票,一元两元一斤时,几个刀儿匠都老了,老得拿不起割刀砍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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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铺子转角过来,向西两间房,是裁缝铺,又叫公社缝纫社。开着半截木板窗,里面宽敞,亮哨。还开着大门,一道高门槛,免得小鸡小狗窜进屋。那种木板门,营业时,一块一块竖着卸下来,打烊时,再一块一块竖着镶上去。门槛外,有鸡屎粑粑,不注意就踩在我的精脚板上,嗙臭。店堂内打整得干干净净,屋中间支一个宽大的案桌,上面堆放着蓝色黑色的布料。屋顶的楼板胡满了报纸。几面壁上,也糊满报纸,黑白两色为主的报纸,主宰屋子的色调。但偶尔一张报纸,有许多红色的大字,但那么一点点红色,不改变满屋子的黑白色。壁上没有蛛网和灰尘,很干净。中间壁上贴着一帧领袖像,画像下钉一块木板台子,很像神龛,有两尺长,一搾多宽,糊满红纸,端端正正供着一尊白色石膏像,摆几本叫做甲种本乙种本的书,白色封面。上面还摆有一个小红本本,红色塑料封面,我知道,那叫语录本,当时还没有红宝书一说。另一间屋子里,摆着三四台缝纫机。从外边经过,老远就能够听见缝纫机“突突突突”的声响。
裁缝师傅姓秦,大家背后都叫秦裁缝,当面都称秦师,我喊他秦表叔。多年以后,我才晓得,他其实姓覃,大名安元。不过,街上很少有人认得这个覃字。他带着几个学徒,有本地的,也有平武古城来的,都是女的,有中年,也有少女,不论漂不漂亮,她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到了冬天,他们也烤火,但不是火盆,更不烤烟熏火燎的夫糟子。他们每人一个竹编的小烘炉儿,夹在胯底下,一个人烤。
有一天,老远就听见覃师傅在训人:“你连这个都学不会?笨死球了!”“你这个线缝咋个打的?打偏这么多!”我踮起脚,伸长脖子,从窗台看进去,一个女人畏畏缩缩地站着,覃裁缝脸红筋涨,手里拿着裁剪衣服的大竹尺,口水四溅地训斥。我以为他要给那女人劈头盖脑一尺子打下去,像我大大拿黄荆条子打我那样。结果,却没有,我有点小失望。甘家巷的几个女人,甘表婶,强表婶,都说覃裁缝是个碎米子嘴,比婆娘家的嘴还碎——她们认为,婆娘家的嘴就应该碎。
覃裁缝中等身材,微胖,面容英俊。他秋年四季穿着一身灰卡基干部服,四个衣兜那种,似乎很厚实,戴一顶灰色干部帽,穿一双油光铮亮的黑皮鞋,是乡街上穿得最时髦的,比干部还干部。这打扮,在街上独一无二。只说皮鞋,全公社四千多人口,恐怕难得有十个人穿,包括公社干部们。这穿戴跟石桥那头的蒋拜拜,有天壤之别。有人背后说他打扮得像个舅子,或者说他像个秀才。他是外地来的,似乎只有这样穿戴,才符合外地人身份。但至今我也不知道覃裁缝是哪里人氏。许多年后,我见过一帧伟人在北戴河的画像,才想起当年覃裁缝是在模仿,只不过伟人穿的是长大衣,他穿的是短装。
覃裁缝的胖老婆也在铺子里踩缝纫机,加工衣裳。估计手艺不好,也遭覃裁缝臭骂:“龟儿笨婆娘,只晓得胀干饭!”“瓜婆娘,你又打偏起了!”那婆娘不啃声,站起来,拖着肥胖的身子,从旁边的篾箩里,抱起奶娃子,一扭一扭,走出门去,头也不回。几个学徒女人暗自伸伸舌头,又埋头踩响缝纫机:“突突突,突突突。”甘表婶强表婶路过,大声戏谑:“覃秀才呢,你娃今晚想跪床头哇?”“你舅子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呢!”覃裁缝红着脸,不答话。
有时候,我们几个碎娃儿在桥头玩耍,甘表婶强表婶们坐在桥头八卦。我不专门听,但那些话有时候要强行往耳朵里钻。“覃秀才跟某某某好上了。”“下街子某个媳妇那天又钻到那舅子屋头切了。”许多年后,我见到已经老年已然发福但打扮依然独特的覃裁缝,想起他当年倜傥潇洒的外貌和别人嘴里的风流韵事,心里忍不住暗笑。
我一般不去裁缝铺玩耍,觉得那应该是女孩子们去耍的地方。但我对裁缝铺的诸多掌故了解颇多。
有个老太婆,在隔壁割了肉,油乎乎的手,就去裁缝铺案桌下拾布巾巾,说是回去黏布壳子打鞋底。覃裁缝还把案头上的废角料一起给她,说大一点的可以补衣裳。那老太婆一个劲儿地点头道谢:“秦老师,好人哪!好人哪!”有乡下孩子的衣裳,各色布角角连缀成,五颜六色,说叫百衲衣——后来我听说僧人才穿百衲衣。但当时听说,孩子命贱,穿这样的衣裳,少逗波扎,健康,好带。其实,我猜想,这是为贫穷的生活,找了一个虚荣的借口罢了。
有个乡下婶子,举着一件刚做好的衣服,跟覃裁缝大吵大闹,说他布料没有用足,偷减了布料。那婶子哭诉:“这衣裳,咋个穿蛮!我们就那点布证,你还要偷?啥子世道哦!呜呜呜……”每每这时,学徒中年纪大点的女人,会主动出面劝解。有时候,甘表婶强表婶们,也去劝劝。结果如何,小屁孩不关心。
记得还有一次,逢场天,一个中年男人,五大三粗,为布料没有用足的问题,在铺子里,从吵闹发展为肢体冲突。覃裁缝被摁在案桌上,捶了几皮坨子,好几天,都伸不直腰杆。覃裁缝媳妇参与了冲突,在那壮汉脸上留下了几道女人指甲创作的血痕作品。那人被劝走了,覃裁缝的胖老婆,把老公扶起来,伸开巴掌,企图把他背上衣裳揉皱了的地方抻伸展,她抻了又抻,还是有皱痕,就恨恨地骂两句:“狗日的!土匪!”
票证年代,政府每年给我发8尺布证,缝了上衣就没有布缝裤子。大人发15尺布证,也不够。不过,即使票证多,也未必有钱扯布。我们扯回几尺黑布蓝布劳动布,婆婆在家里亲手剪裁,亲手缝制,边角废料留着补衣裳,或者做鞋子。的确不知道覃裁缝是不是真的偷布料,许多年后,跟我大大讨论这个问题,他说:“裁剪下来的边边角角巾巾串串,你覃表叔偷来有啥用?那个时候的人穷,借个事情杀草棘子罢了。”杀草棘子,是磨刀河人土话里无理取闹以释放心情的意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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