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5)落日如血|小说

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4)在南岸安家|中篇小说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从下午烧到天亮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江水淌血一样红。
段矮子从烟柜后面走出来,站在阶沿边,踮起脚尖望,望了半天,默然不语。
庄麻子坐在黄葛树下,看到半边天都烧红了,吓了一跳,站起身,蒲扇一阵急摇,往崖坎边走,颈项伸长了望。是斜江上面,朝天门那个方向。江风从苏家湾吹上来,心里莫名地慌乱悲戚,看样子真要变天!
这景象几年前见过,那次不是燃火,是落日如血,翌日就是狂风暴雨。
吃过晚饭,看样子没顾客来了,庄麻子就把剃头椅子三角架子收进棚子里,火炉子的火已经熄了,盖一块铁皮就蹾在树下。
摇着大蒲扇,爬上懒洋洋坡,慢慢走进东佛段街口,一路上跟街边搭起凉板歇凉的人打着招呼,开几句玩笑,就到了瞭望楼下的茶馆。
粗大的杉木杆子纹丝不动栽在茶馆门前,顶端搭得有平台。精瘦的年青人猴似爬上去,站在台子上四下瞭望,东佛段正街和四邻全在脚下,一江之隔的北岸和朝天门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瞭望楼全市有好多个,跟古代的烽火台类似,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报告政府,瞭望楼之间,也相互传递交流信息。所以,每个瞭望楼下都有家茶馆。
连续几天,庄麻子天天晚上来吃茶听消息。惊天动地的消息当然就是朝天门这场火灾。
断断续续,零零星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官方民间各个渠道来的消息都在茶馆聚散。
有人说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火是重庆史上最大的火灾。有人说是油蜡铺楼上,两个小孩玩火把房子点燃了。有人说是某某某制造恐慌故意破坏,不是一处而是几个地方同时起火。有人说放火的几个人已经被抓了。有人说抓到的人认罪伏法,已经枪毙了。有人说抓的人无辜是诬陷。
消息零碎混乱,归拢来大致如下:
下午三时至次日晨八时,大火烧了十几个小时,火从余家巷开始,蔓延至东水门、朝天门、陕西街、千厮门一带,民房、公署、银行、仓库全部被焚毁,烧毁大小街道三十几条,学校七所,机关十处,银行钱庄三十几家,仓库二十几所;受灾上万户,灾民四五万人,有户口可查的死者两千多人,受伤的四五千人。
“好惨哪,真是造孽啊。”庄麻子推开茶碗,走出茶馆,喃喃自语,木脚杆一戳一戳的走过夜晚的东佛段正街。两眼早已模糊,有泪在脸上蠕动,望着孤零零一盏街灯,也恍如那天的血日,心底猛地掠过一阵颤栗。
太阳看着就要落山,突然翻红,鲜血一样红得瘆人,把半边天空都染红了。江对岸山顶上的白塔,镶了一层红色的边。空中乱窜的蝙蝠,双翅时红时黑。半明半暗的江水,流淌着阴森森的血色。
庄麻子正在石塘口打石头,柱着大锤,看得出神。一阵河风顺着长生溪吹上来,心里莫名地起了慌乱和悲戚,一时又说不清为什么。
太阳滑落下去,天色黑得很快。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打了半把年,这几块大石头明天应该打得下来。
晚上回到院子,在石桌上摆好碗筷,酥一碟花生米,煎两个鸡蛋,舀一碗莲藕汤,倒一壶高粱酒。独自坐下来慢慢喝,喝着喝着,心里又想起了傍晚落进白塔山后的血日。
这院子几间正屋几间偏房,就他一人住。当兵前,黄荆坡有个相好,都谈婚论嫁了,中日开战。他当兵几年,九死一生,回来相好却已经另嫁他人。好歹也算个英雄,可如今英雄落魄,形单影孤。
迷迷糊糊,恍恍惚惚,看到院门敞开,母亲穿着斜襟夹袄,头发梳得溜光,从屋外的黑暗中走进来,喊他,“庄娃子,别喝了,今天打石头打累了,洗帕脸早点睡。”庄麻子看见母亲进来,没觉得奇怪,就像母亲没去世一样。
母亲说,“明天走蛟,别去石塘口,以免挡了他的道。”
院门外风吹进来,打了个冷颤,醒过来,原来是在打瞌睡,刚才是在做梦。心里却好生奇怪,怎么跟真的一模一样。喝了一口酒,心里仍然困惑,走蛟就走蛟嘛,跟我何干?
深潭溪流中,常常有蛇秘密修炼,吞食日精月华,积数百年的道行,成了精就叫蛟。蛟要化龙必须出海,所以走蛟,就得借助大风大雨,平地涨起大水,才能下河入海。
他走他的蛟,没成龙前都是蛇,怕他,遇到我庄麻子,是龙也得退避几里地。
庄麻子已经醉了,把杯中剩的一点酒喝干,摇摇晃晃站起身,扶着门框进屋。也没点油灯,摸索着坐床沿,头一垂下便响起了鼾声,衣袖只脱了一个,就歪倒在床上。
天空的云厚重得要砸地上了。
庄麻子早晨出门看到这天色,心想天老爷怎么说变就变,昨晚还是满天红霞飞呢。
中午过后,天色更黑,云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四周出奇的安静。
在饭堂带了两个大馒头,一搪瓷钵稀饭,就从30兵工厂出来。
沿着长生溪往上游走,溪边乱石垒垒,石缝中淤积了一些细沙,生长着一丛一丛的芨芨草。细沙在溪水中熠熠闪亮。他停下来看了一阵,有点好奇,就弯腰抓起一把,凑近了看仍然是寻常的河沙。天天走这条路,今天才看到溪水中的沙粒闪光。
到石塘口,庄麻子就踅了进去,钻进石壁下的窝棚。
窝棚是他搭的,人字形,背靠石壁,盖油毛毡。棚子里面放着大锤二锤手锤錾子,还有一架风箱,管子插进地下,当中一个石槽。这是煊錾子的地灶。有时也在上面烧点水喝,热点饭吃。最里面角落,石块垫起的木板上面铺着稻草,是他打瞌睡的床,床边堆着散烟煤和劈好的木柴。
相好跟了别人,他也懒得再找,孤身一人惯了,哪点黑哪点歇,哪里都可将就一晚上。
家里有几亩地,可他天生就不喜欢种庄稼。母亲在时,都是母亲在打理。母亲不在了,他就把地租给涂家老大种烟叶子。
他没别的兴趣,只有两个喜好。一是打石头。年轻时学的石匠。当兵打仗走了几年,光复那年回来,进30兵工厂也是做的后勤修缮。工厂后面石坡坡上那些红色小木屋,都是他平整的地基。单间小屋研制炸药,发生爆炸也不伤及其他。还有个爱好就是剃头。他不会,但就是喜欢,走到剃头铺前就不想离开,站着也能瞧半天。喜欢看刮白沙,刮出来光溜溜青幽幽的锃光瓦亮。喜欢看剃头匠给人拿脊捏背掏耳朵,看到别人眼眨眉毛闭舒服到心头那个乐滋滋的样子,自己也是享受。
回家那年,他母亲还在。劝他把心用在庄稼上,有钱了再买几亩地,娶房媳妇,把院子翻修一下,修一个大朝门。母亲最羡慕的就是前面院子那道花朝门,不止一次给庄麻子讲,“那朝门雕龙画凤花花绿绿,又有气势又好看。”
他说,“我在外面找先生算过,一辈子不是种地的命。我是石匠,自己可以打石头,没钱也能修朝门,就跟前面院子花朝门一样高大。”
几面的槽子都开出来了,插入十几个大铁楔子,然后抡起大铁锤,顺着势子猛地砸下去。每个大铁楔依次砸,把整块石料齐刷刷地崩裂开。
已经放下几块巨大的石头,今天最后这两块也应该放得下来,这是两块巨石,他这辈子开出的最大石料。
庄麻子抡起大铁锤,狠狠地砸下去,最后一块石头应声裂开。
乌云也终于托不住雨水,一下子就绷裂开,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惊天动地,就在头顶上面轮番轰炸。石塘口的石壁都在摇晃。
雷雨声中还有种从未听到过的,訇訇訇訇的奇怪响声,脚下的地都在随之颤抖。这些异常令他大吃一惊,想起母亲昨晚给他托过梦的呀,今天要走蛟!
已经来不及躲避了。坡上的堰塘垮堤,大水从石塘口崖坎上直冲而下,人和石头一起被大水冲倒,石头沉重地压住了大腿。
他忍着疼痛,试着拔了几次,都拔不出来。上过战场,他知道受了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不动,等待救援。他脱下衣服,使劲地绑扎住大腿根,然后就伏在石头上,忍受着,就像在阵地上等候敌军的第一轮炮轰过去一样。
段矮子站在烟柜后面说,“那晚的太阳鲜血一样红,我这辈子就见过那一次。第二天那场暴雨,我这辈子没见过第二次。”
喝茶的客人说,“听说是走蛟。”
段矮子说,“不是走蛟,哪能这么大的雨?雷把树子都劈成了两半。”
喝茶的客人问,“是黄荆坡上那棵黄荆呀?”
段矮子说,“不是,黄荆还在,那棵黄荆是神树,一般的黄荆最多拇指粗细,那棵黄荆却长成了碗口那么粗,几百上千年了,还年年花团锦簇开花结籽。是堰塘边边那棵大黄葛树,也几百年了,树根缠着堰塘堤坎。蟒蛇盘在树桠枝上,头朝天昂起,吐出红信,眼睛闪光,雷就在树子半空上面打,硬是打不下来。”
喝茶的客人说,“说是树下有人看到树上盘着好大一个东西,那么大的雨都淋不下来,树根下的地皮还是干的,便喊了起来,你们看是啥子东西哟?蛇听到声音,低头去看,雷才打下来的。”
段矮子说,“哪是人,那么大的雨,哪个敢出来?土地公公,看到双方斗法僵持不下,去帮雷公的忙。在树下高喊一声,是龙你就归大海,是蛇你就钻泥地。蟒蛇刚刚把头一低,啪嚓一声巨响,惊天炸雷才打了下来。蟒蛇一个闪身避过,跌下大树,大树应声而倒,根根须须噼哩叭啦翻起来撕开了堰塘堤坎,满满一塘大水汹涌而出。蟒蛇趁着水势一下子就跃下了石崖,从长生溪潜入大河,然后进入东海。要说土地公公真心是帮了蟒蛇的忙,成蛟化龙,都要历劫,不让雷打下来,堤坎不会垮,堤坎不垮,哪来的大水。再说,天王老子那点也不好交待。又要打下来,又要不打死,毁了几百年的修行可惜了,这就是土地公公地方官儿的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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