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 ||《冰园欲焰》第三十、三十一章
婉贵人一进来便跪下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臣妾有一句话,要私下禀告娘娘。”
懿贵妃微微点头,青云等退了下去。
婉贵人道:“这一句话,是玫常在托我来告知娘娘的。玫常在说,她……她已有了喜脉。”
懿贵妃身子往后一坐,笑吟吟地说:“哦?这是大喜之讯啊,她倒想着特特地差你来告诉我。不过似乎应该先禀告皇上和皇后——才是吧?”
婉贵人道:“我无意中见到赵太医往娘娘宫里来,所以才先来告诉娘娘……”
懿贵妃脸上笑容不减道:“看不出,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婉贵人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代玫常在向娘娘问一句话而已。”
懿贵妃道:“什么话她自己不敢说,倒要你来替她说?”
婉贵人道:“不是不敢,是不便。此时她实在不便来此见娘娘。这是为娘娘方便。”
懿贵妃笑道:“难为她还想得周全。有什么话你站起来说吧。”
婉贵人起身道:“玫贵人说,她的喜脉怕是不确,赵太医也讲过只是有感于时令而已。所以玫贵人请教娘娘,她这喜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懿贵妃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话问得更奇怪了,她有没有喜脉,本宫怎么会知道呢?”
婉贵人道:“玫贵人说,娘娘如果说有,她才敢有,才可能有。娘娘若说没有,那她就不能有,也不配有……”
懿贵妃一怒站起道:“你是拿这种不知所谓的话来消遣本宫吗?”
婉贵人面无表情地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怎么敢消遣娘娘?我来时说过,这是为两个人的心安,只要娘娘一句话,您可以心安,玫贵人也可以心安……或者是死心。”
懿贵妃盯着婉贵人,缓缓站起走到她面前道:“你好,你很好。”
婉贵人看着她全无惧色地说:“娘娘好,臣妾们才能好,臣妾们全看娘娘的……”
懿贵妃转身踱了数步,沉吟不语。婉贵人跪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宫女高声报说:“钟萃宫管事太监吴佑海求见。”
懿贵妃自语道:“今晚我这里好热闹……”回身对婉贵人道:“你且莫急,先回去等着,本宫这里自有计较。”
婉贵人应道:“是。臣妾告退。”
稍后吴佑海进来行礼道:“奴才吴佑海,参见贵妃娘娘。”
懿贵妃笑着说:“吴公公快请起。你此时前来,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吴佑海恭恭敬敬地说:“皇后娘娘叫我带一句话给贵妃娘娘。有的人有福分,有的人没福分,不该有福分的人,不配有福分。”
这几句话宛如绕口令一般,懿妃笑而不答。吴佑海道:“就是这句话,贵妃娘娘自己斟酌,奴才告退。”
吴佑海走了之后,懿贵妃对青云说:“你去延禧宫……”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说道:“妹妹这是要叫我么?”跟着就见安嫔走了进来。
懿贵妃道:“这可巧了,我心里闷得很,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姐妹二人出了景阳宫,缓步而行,小启子在头前提灯,青云报喜等远远随在后头。懿贵妃便把先头的事对安嫔说了。
安嫔道:“我原是要来看你,见吴佑海来了,便在外头略站了一会。”
懿贵妃道:“婉贵人倒是有胆识,居然敢亲自来将我这一军,她这是为什么?”
安嫔想了想,笑问道:“那你当初冒险到西景台去看我,为的又是什么?”
懿贵妃也笑说:“她们这一对姐妹,倒有点像你我。”
安嫔道:“皇后的意思,你可想清楚了?”
懿贵妃道:“再清楚没有了。下流的事情她不屑做,所以推给我。她自己无子,下面的嫔妃一个接一个的有孩子,是石头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她能容我,我也一向敬她,可玫贵人出身低贱,又向来无知轻狂,近来虽然收敛了些,可难保将来生了皇子后不故态复萌,到时她有儿子这块护身符,那就不好压制了,说实话不但她担心,我也担心。”
安嫔道:“她便是看透了你的担心,所以才叫吴佑海来告诉你,你如果要做什么,她实则已默许了。这是在帮你打消顾忌,试想后宫中只得太后、她还有你说话最响。太后是她母家人,都是钮祜碌氏,她们如果不作声,还不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懿贵妃道:“越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倒不会做了。不象当初对付吉妃,反正只有一条路,没得选,反而易下决定。”
两人走走说说,只往僻静路上去,谁知忽然有人喝道:“是谁三更半夜在宫中乱走?”接着只见一队提灯挎刀的侍卫从旁围了过来。
青云对为首那人道:“你不生眼睛么?这是懿贵妃和安嫔娘娘,你大呼小叫什么?”
那为首的侍卫正是禁宫侍卫的一个统领老姜,听了这话,慌忙小跑近前来行礼道:“奴才们看见有灯火,不知道是二位娘娘在这里,这才出声吆喝,请娘娘恕罪。”
懿贵妃温言道:“本宫忽然觉得烦闷,想走动走动,不觉就走远了。”
姜统领道:“娘娘要走动,自然是无妨的,只是夜寒风冷,前边西景台又荒凉路滑,娘娘要多多小心。”
懿贵妃道:“本宫知道了。”
姜侍卫行礼后带着人走了。
安嫔道:“西景园,我们竟走了这么远?”
懿贵妃道:“可不是,我不知不觉已走得很远了。”
正说着,只见周年保领着小明子前来。二人走近后都跪下请安。
懿贵妃道:“周公公快快请起,地上冷。”
周年保道:“是小明子眼尖,看见二位主子来了,奴才这才冒失地过来请安。娘娘一向可好?”
懿贵嫔道:“周公公有心了,本宫一如往常罢了。”
周年保笑着说:“方才我听娘娘说心中烦闷,可是有什么事决定难下吗?”
懿贵妃道:“周公公果然老道,本宫确是有件事好生难决。”
周年保道:“娘娘既然赏脸跟奴才说起,那奴才就多一句嘴……”说着打量懿贵妃的脸色。
懿贵妃道:“周公公但说无妨。”
周年保小心地说:“以娘娘现在的身份地位,想做什么事做不到呢?之所以难以决断,只不过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罢了……”
懿贵妃道:“哦?”
周年保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接着说:“娘娘心里的这一关如果过得去,那这件事就容易,如果过不去,那可就难了……”
懿贵妃思量着他的话,竟出了神。
周年保道:“娘娘小心夜寒,还是快些回宫吧。奴才告退。”说完领着小明子转身走了。
懿贵妃问安嫔道:“姐姐你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安嫔道:“我大着胆子猜一猜——'过了心里那关’这句话,说白了就是昧了心,只要昧了心,什么事都可以做。你刚才不是说玫贵人和婉贵人像当初的我们吗?”
懿妃看她一眼道:“你言下之意我现在倒像那吉妃?”
安嫔道:“你万万不可说这不吉的话。总之你要做什么,我总是站在你这边。”
懿嫔回首看那黑沉沉的夜色里,影影绰绰的西景台,心中忽有所感,对青云道:“你去告诉玫贵人一句话……”
青云想这般时候了,只怕人家早已睡了,还传什么话?可是不敢多讲,只是答道:“是。不知娘娘要传什么话?”
懿贵人看看安嫔,长叹一声道:“你告诉她,叫她心安吧……”
(待续)
翌日就传出消息,玫贵人有喜了。这下子,后宫顿时又热闹起来。早晨在钟萃宫请安过,皇后特意挽留懿贵妃说话。
懿贵妃不等皇后开口,便先说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竟狠不下心……”
皇后笑道:“实则我也狠不下心,昨天刚叫吴佑海传话给你,稍后想想就后悔了。上回的事虽说了结了,可我总是不放心,于是派人暗中监视她。她虽然无德,却是有福。为什么偏是她呢?若是婉贵人,我心里可是一点气也没有的,可玫贵人……我万万是不能见她那张狂样子的。”
懿贵妃轻声道:“娘娘请安心,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若她将来恃着是皇子之母而放肆胡来的话,不用娘娘费心,本宫一定叫她死得难看。”
皇后摇头道:“随她去吧,昨天生气时动了此念,我一夜都惴惴不安,今天必要到钦安殿去为玫贵人祈福,愿她们母子平安。”
懿贵妃站起身道:“娘娘所想实则亦是常情。试想皇上贵为天子,他儿子的生母岂能是那种不识体统,不知进退的蠢恶妇人?若真是这种妇人怀了皇上的孩子,那她也不配生下来!”
皇后点头微笑,走近数步拉着懿贵妃的手道:“这便是了,你与我一同去上香吧。”
上完了香,二人又同去玫贵人处看望。玫贵人见皇后与贵妃同来,立即便跪下磕头。
皇后温言道:“你怀了身孕,切不可再得此大礼。”小玉闻言将主子扶起来,玫贵人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说着眼圈竟红了。
懿贵妃道:“你既知道皇后娘娘恩典,以后就要好好的。记住好好的,明白吗?”
玫贵人战战兢兢地道:“谢贵妃娘娘教诲,臣妾一定铭记于心。”
在回宫的路上,皇后闲闲地道:“玫贵人的事,我终于可以放下了,不过近来皇上似乎很是烦恼,是和洋人有关吗?”
懿贵妃道:“回禀皇后娘娘,近来洋人占了广州,还扬言四国公使齐来上海……外夷狼子野心,皇上确是正为此事忧心。”
皇后叹气道:“我虽然不懂得国事,但听说洋人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的妖怪,想想也是吓人得紧,他的好端端的为何要来攻打我大清?”
懿贵妃道:“只因为我大清地大物博,国富民丰,所以洋人们想来做生意。”
皇后奇道:“做生意?那不是好事么?为何要动刀兵呢?”
懿贵妃心想:“皇后什么也不懂,该怎样少费口舌地跟她解释清楚呢?”沉吟了片刻道:“因为他们卖的鸦片毒害我大清子民,又使我们的白银全都流入他们的腰包,先帝道光爷就不许他们再卖鸦片,还派了林则徐到广东去查禁。结果洋人恼了,就与我大清开战,洋人船坚炮利,我们不能得胜,所以就签了约,答应了洋人许多条款,包括允许他们通商,还把香港岛割给了英吉利国……”
皇后又问:“如此便了事了,为何这回又来?”
懿贵妃咬牙道:“只因为洋人贪得无厌,还想得到更多的便宜好处,三四年前,英吉利国就提出修改道光爷跟他们订的约,还要更多的利益条件。后来另外两个外夷国——法兰西国与美利坚国也学英吉利的样,也要再改约,皇上一概都不予理会。洋人不甘心,这才派了兵来,强逼硬要!”
皇后颇眉道:“哎哟,听得我头都疼了,难怪皇上最近这般伤神。难道满朝的文武大臣们,就没有几个能帮皇上分忧的?”
懿贵妃哼了一声,刚想开口,可心中随即想到:“皇后虽然不问政事,但与朝堂上多少总有瓜葛,这莫不是来套我的话罢?”
想到此处,当即笑道:“这娘娘可问住我了,朝堂上的事,我可也不太清楚呢,再说我又能懂多少国家大事?不过是因为会写几个字,皇上忙时,便由他口述,我来代笔写在折子上而已,还不是都凭皇上吩咐?我哪来什么主见呢?”
皇后笑道:“妹妹你也别太谦了,单看皇上如此信任倚重,便知道你见识才干自然都是极好的。我问这话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你既然能为皇上分忧,那便多操心劳神些,有时受些委屈非议,也当勇往直前,别退缩才是。”
懿贵妃自然知道在宫里,好听的话往往都有危险,可这话从皇后口里说出来,份量又是不一般,当下不由诚惶诚恐地说:“皇后娘娘可是听见了什么议论,是不是有许多人说我的不是?”
皇后正色道:“妹妹不要多心。我说这话正是因为我见皇上烦恼,而自己身为皇后,却无法帮他,只能干着急而已。虽然祖宗家法有后妃不得干政一说,可我也懂得,现在朝中的大臣们贪生怕死的多,忠心事主的少,会享福的多,会打仗的少,出了事先想到的不是社稷而是自家……”
懿贵妃听了这话心中暗赞一声:“好个皇后,虽然她小着我两岁,又是出身名门,但毕竟不是一副空架子,这种见识,就不是一般后妃能有的。”
皇后接着道:“而我唯独敢断定,妹妹你是一定全心全意为着皇上的。皇上身边,便是缺少可心得意的人,所以我才支持你大胆地去做。”
懿贵妃听完这番话,当即行下礼去道:“皇后娘娘圣明贤德,我必不敢辜负娘娘这一片真心厚意。”
自此之后,懿贵妃对皇后更敬重佩服了一层,原先对她身居皇后,执掌六宫,多少有些心中不服,现在知道至少在“德”之一字上,皇后确是修为不浅,不由把以前的小觑之心全都收了。从此二人交情日深,这是后话。
咸丰八年,战事更为不利。四月间英、法、美、俄四国公使集结军舰,抵达白河口。五月,列强攻打大沽口,直隶总督兼钦差大臣谭延襄毫无斗志,弃守逃走,列强进抵天津城郊,并扬言攻打北京。懿贵妃劝皇帝调集精兵守卫京畿,不可示弱,但咸丰终是害怕,只想议和。六月,咸丰慌乱之下,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为钦差大臣,赶往天津议和,后分别与四国签订条约,列强这才退去。
这一次的条约极为苛刻,除对英、法各赔款四百、二百万两白银外,还要允许各国公使长驻北京,同时开放许多沿海地方为通商口岸,外国人可以到内陆游历通商,洋人船只可以在长江各口岸往来等。天朝的颜面与利益,又一次尽失。
其中尤其以俄国人最狠,强将中俄两国的边界清理与查勘也列入条款。以后中国丧失大片国土,皆以此为始。
朝中的事自然让咸丰焦头烂额,不过后宫里倒有喜事,那就是玫贵人生产了。
生产那日是七月二十五,孩子来得十分突然,因为依太医估算,怎么也得到八九月间才生。
消息传到景阳宫,懿贵妃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只得抱着载淳逗他玩解闷,同时不断使人去打探消息。玫贵人这一胎早产极为不顺,自午时到戊时也没有生下来,合宫为之紧张,只不过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眼看快到亥时,青云终于回来报说:“禀娘娘,玫贵人生了……”
懿贵妃从座中站起问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青云低头道:“是一位小阿哥……”
懿贵妃重重跌坐在椅子里,口中喃喃地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青云小声劝道:“娘娘莫要着急,小阿哥是不足月而生,听赵太医说,十分孱弱……”
懿贵妃扬手止住她道:“我不急。我盼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健健壮壮,这才不枉我常在钦安殿为她母子上香祈福的苦心。”实则她自己心中极是矛盾,既然放过了玫贵人,那么何必再去管她生男生女呢?可事到临头,实实在在盼她生的是一个女儿。
不过既然如此,那也无法可想,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了,那只得走到底,岂可反复无常?想到此处,她心下倒也释然了。
怀中的载淳吮着手指,眼望额娘,忽然开口问道:“小阿……小阿哥……那是和我一样……和我一样的吗?”
懿贵妃抱着他笑道:“不一样,载淳你是皇长子,而这个刚生的小人儿虽然也是阿哥,却是你的弟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