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史记」刘知几《史通》:自有刘知几,然后中国始有史学(上)

刘知几是唐代的史学家,他的代表作为《史通》,对于《史通》一书的重大价值,白寿彝主编的《中国史学史》中称:“盛唐时期,杰出的史学批评家刘知几写出了《史通》一书。这是中国古代史学上一部划时代的史学批评著作。《史通》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史学进入到一个更高的自觉阶段,是史学思想发展和史学理论建设的新转折,对后世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为什么刘知几的《史通》一书有着如此重大的价值呢?这是因为在刘知几之前中国只有史书而无史学,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文中称:“要之自有左丘、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中国始有史。自有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然后中国始有史学矣。”

中国的史书可谓丰富,但真正能称得上史学的著作却很少,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道:“批评史学者,质言之,则所评即为历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学所赖以建设也。自有史学以来二千年间,得三人焉:在唐刘知几,其学说在《史通》;在宋则郑樵,其学说在《通志·总序》及《艺文略》《校雠略》《图谱略》;在清则章学诚,其学说在《文史通义》。”

纪昀撰《史通削繁》四卷 清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刻本,书牌

梁启超的这段话说得有些绝对,他认为中国自从有正史以来的两千余年间,仅有三人称得上是史学大家,他认为这三个人是唐代的刘知几、宋代的郑樵和清代的章学诚,而刘知几则为中国史学家排在最前面者。由此可见,刘知几对中国史学贡献是何等之大。而他所撰的《史通》一书也在后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许凌云在《刘知几评传》中给出的评语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史通》。”

刘知几是唐代彭城人,彭城就是今日的江苏省徐州市,故徐州乃是刘知几的故里。他生于唐高宗龙朔元年,去世于唐玄宗开元九年。刘知几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他的曾祖刘珉在北齐任睢阳太守,祖父刘务本为隋留县长,他的从祖父、从父也都是知名的官员,他的父亲刘藏器在高宗时任侍御史,而刘藏器也是位耿直之臣。

关于刘知几的个人生平,主要记载于他在《史通》中所写的《自叙》,从《自叙》中可以得知,刘知几从小就偏爱史学:“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于时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

纪昀撰《史通削繁》四卷 清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刻本,卷首

经学乃是中国人文儒家思想的基础,故古人都在经学方面下较大的工夫,刘知几在小时候家人教他学习《古文尚书》,而他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为此还受到了不小的责打。然而他却喜欢听父亲给两位哥哥讲解《春秋左传》,他觉得这部书中的故事太吸引人了,等父亲上完课他就跟哥哥们探讨《左传》中的故事,以至于让他私下里感叹到,如果其他的经书都能像《左传》这么有意思,不用督促他,他也会努力地学习了。

他的这个偏爱被父亲注意到了,于是转而让他学习《左传》,果真刘知几在这方面有天分,在不长的时间内,他就通读了此书。此时他年仅12岁,虽然不能对书中的微言大义有了解,但整个故事他却牢记于心间。而父亲和哥哥又希望他能开阔眼界:“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但于时将求仕进,兼习揣摩,至于专心诸史,我则未暇。”

于是刘知几又读到了其他几部正史,经过这样的研读,使他越发地喜爱史书,而在读史书的过程中,让他有了总结史法的念头,可惜那时忙着科举考试,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中。

刘知几进士及第后经过隶部考试,他被任命为获嘉县主簿,这个职位仅是正九品,而他在此位上一干就是19年。直到武后圣历二年,已经38岁的刘知几方调任京师定王府仓曹。然而他并没有实任此职,因为到京后不久,他就被武则天诏令去跟几位官员去修《三教珠英》。《旧唐书·徐坚传》载有此事:“坚又与给事中徐彦伯、定王府仓曹刘知几、右补阙张说同修《三教珠英》。”

纪昀撰《史通削繁》四卷 清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刻本,刘知几原序

武则天为什么要命他们几位去编这样一部书呢?这件事竟然跟武则天的那两位面首有直接的关系。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乃是武则天的男宠,历史的记载大多有秽乱后宫之说。后宫虽然指的是女子,但武则天是女皇,她的后宫当然是一些男人,而张氏兄弟乃是后宫中最受宠的两位,张氏兄弟因此恃宠而骄。《新唐书·张昌宗传》中称:“后每燕集,则二张诸武杂侍,樗博争道为笑乐。或嘲诋公卿,淫蛊显行,无复羞畏。时无检轻薄者又谄言昌宗乃王子晋后身,后使被羽裳、吹箫、乘寓鹤,裴回庭中,如仙去状,词臣争为赋诗以媚后,后知丑声甚,思有以掩覆之。乃诏昌宗,即禁中论著。引李峤、张说、宋之问、富嘉谟、徐彦伯等二十有六人,撰《三教珠英》。加昌宗司仆卿,易之麟台监。权势震赫。皇太子、相王请封昌宗为王,后不听,迁春官侍郎,封邺国公,之恒国公,实封各三百户。”

张氏兄弟的张狂丑态看的武则天都不好意思了,于是她想办法帮张氏兄弟二人遮丑,武则天想出的办法竟然是让张昌宗编一部三教合一的著作。这位男宠显然难膺此任,于是武则天又下诏令命李峤、张说、宋之问、刘知几等26位有名的文臣来编此书,当然该书署名的主编一定是张昌宗。

武则天想用编书的方式来替张氏兄弟遮丑,但这件事却给刘知几以人生转机,他能被安排参加《三教珠英》的编纂,这足以说明他在文史方面的造诣已经传到了宫中,也有可能是传到了武则天的耳朵里。而《三教珠英》一书在长安元年编纂完毕,为此刘知几也就在转年留在宫中任著作佐郎,这年他42岁。这个职位为从六品上,这远比他正九品的主簿一职提高了不少。

刘知几何以能受到朝廷的关注呢?这当然跟他刻苦研读史书有直接的关系,他在《自叙》中称:“于是思有余闲,获遂本愿。旅游京、洛,颇积岁年,公私借书,恣情披阅。至如一代之史,分为数家,其间杂记小书,又竟为异说,莫不钻研穿凿,尽其利害。加以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习。故始在总角,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共责以为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于是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其后见《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其有暗合于古人者,盖不可胜纪。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异同,蓄诸方寸,”

明王惟检撰《史通训故》二十卷 明万历三十九年刻本《刘知几传》

刘知几利用一切时间来读各类书,他的读书方式是边读边分析,他发现了古代史书中不少的问题,那时因为他年轻,所以每当他跟别人谈论到著名古书的问题所在时,都会受到别人的怪责,认为他不尊重前贤。到后来,他在张衡和范晔的著作中却读到了相似的看法,如此能够暗合古人,这让刘知几信心大增,而这正是他后来撰写《史通》一书的最初动因。

然而刘知几在京城任史官期间,因为参与修史的官员众多,每人都有不同的想法,致使他的很多观念无法实施,而有时说出来也会得罪他人。刘知几在《自叙》中写道:“将恐致惊末俗,取咎时人,徒有其劳,而莫之见赏。所以每握管叹息,迟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实能之而不敢也。”

后来刘知几与其他史官共同修纂《唐史》,在修此正史的过程中,仍然无法令他施展自己的报复,他在《自叙》中称:“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

刘知几是位有主见的人,每当他直率地讲出自己的修史意见时,都难以得到其他人的赞同,而他的直率引起了一些史官对他的不满。而他在《史通》一书中也举出了相应的例子,他在《史通·邑里》的原注中写道:“时修国史,予被配纂《李义琰传》。琰家于魏州昌乐,已经三代,因云:'义琰,魏州昌乐人也。’监修者大笑,以为深乖史体,遂依李氏旧望,改为陇西成纪人。既言不见从,故有此说。”

明王惟检撰《史通训故》二十卷 明万历三十九年刻本,刘知几原序

当刘知几说出自己的意见时,受到了众人的嘲笑,这些人为什么会嘲笑他呢?刘知几解释道:“近代史为王氏传云:'琅琊临沂人。’为李氏传日:'陇西成纪人。’非惟王、李二族久离本居,亦自当时无此郡县。皆是晋、魏以前旧名号。”

原来那个时代门阀制度十分盛行,很多人都攀附望族,只要是同姓者一律会写为某望族之后。但刘知几认为史书的记载要本着事实,这些望族的郡望之地随着历史的变迁地名早已不存在,继续沿袭这种记载方式显然有悖史实。而他的正确记载方式却受到了同僚们的嘲笑,以至于让刘知几感慨说:“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

史局内的环境使得刘知几难以在史书中贯穿自己的思想,这让他有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想法。于是他辞掉史馆的工作,当然辞职也要找机会和合适的借口,《唐会要·史馆杂录下》中称:“景龙二年四月二十日,侍中韦巨源、纪处讷、中书令杨再思、兵部侍郎宗楚客、中书侍郎萧至忠,并监修国史。其后,史官太子中允刘知几以监修者多,甚为国史之弊,于是求罢史职,奏记于萧至忠。”

刘知几的借口是史局内的工作人员太多了,他认为人多思想杂,不利于国史的编纂,于是他提出了辞职。《新唐书·刘子玄传》中亦称:“时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皆领监修,子玄病长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数责论次无功,又仕偃蹇,乃奏记求罢去。”

以上两段记载可知,刘知几在史局工作时的环境,而他提出辞职的真实原因,实际是想去专心致志地撰写《史通》一书。刘知几为什么一定要撰写这部书呢?他在《自叙》中有这样的解释:“嗟乎!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快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由这段话可知,刘知几进入史局其主要的想法就是通过编撰史书来抒发自己的理想,他未能想到史局内的工作环境跟他的想象有较大差异,致使他的理想完全得不到释放,这令他十分郁闷。刘知几认为如果默默无闻地忍受下去,等他去世后世人也不会了解他的思想,与其如此,不如退出史局专心致志地来写《史通》。可见,《史通》一书表达的则是刘知几所想表述的史学思想。

浦起龙撰《史通通释》二十卷附录一卷 清乾隆十七年浦氏求放心斋刻本,序言

刘知几为什么这么在意抒发自己的观念呢?他在《史通·史官建置》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

时间恒久人生短暂,而刘知几认为无论什么人都对功名有追求,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追求呢?他认为所有的人都想不朽,但可惜的是,人生不满百身体很快会腐朽于世间,唯有不朽者则是写入书中的思想。如此说来,刘知几撰写《史通》也是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不朽,他能直率地点明这样的动机,足见其为人之真率。然而后世却对他的这段话评价不高,比如清代的浦起龙在《史通通释》中对这段话的注释为:“原史之所为作也。史者,千秋金镜,只从名心落想,故曰庸浅。”

浦起龙认为刘知几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庸俗,他觉得这段话“宜可芟薙”,而后纪晓岚在《史通削繁》中果真删掉了这段话。当然此二人的动机也许是想让刘知几完美化,但我读到这段原文时,反而能更加感受到刘知几是位真诚直率之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加丰满了起来。

而后刘知几全身心地撰写《史通》一书,到唐中宗景龙四年,刘知几完成了此书的撰写,这一年他恰好5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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