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一)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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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拼了—
夜色中,我俩顶着寒风匆匆绕过几条街巷。街上寂静无人。我把钥匙交给小芳,一路紧紧搂着她,她一直在发抖……
二军不在家,打下午出去就没回来,他爸他奶奶都快急疯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二军哪儿去了?在我那儿喝酒也没夜不归宿过,也从不泡“圈子”,这会儿钻到哪儿去了?
“那咱怎么办?”她问。
“先回家吧……回去再说!”我一时也没了注意。
“快点儿,带上几百块钱和你的换洗衣服,咱天一亮就走。”一进家门我就对小芳说,她应声而动。
“上哪儿?”
“厂里。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先住一住,反正这儿是不能住了。他们早晚得找来,可能很快就来。为什么我还想不出来,可连二军都跑了,事儿决不简单!”
“来就来了呗,能把咱怎么样?”
“一时也说不清楚,别问那么多了,快收拾!”
她草草收拾完扎了个小包袱,可以挎在手上,也可以背在肩上。
“钱揣贴身口袋。天冷,早晨最冷,得走老远呢,去加点儿衣裳。”
她默默地走进里屋。“小芳,躺一会儿吧,还早呢。”
“要是厂里呆不住怎么办?”她在里屋问。
“没事儿,再不成就去远郊……放心吧,总有法子……”
我听见她上床的声音。“枫哥,你也睡会儿吧。”
“我不困,你睡。别脱衣服,也别脱鞋。从现在起直到咱们安顿下来,你都要听我的话,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之后不久就是入眠后均匀的呼吸声。
我不敢睡,连困都不敢困,一支接一支抽烟,熏得里屋的小芳在睡梦中直咳嗽。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心里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今夜不能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风的寒夜静的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阵阵在耳。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十分慌乱,而且越来越近,好象已经要到院门口了。我“噌”地在黑暗中跃起,一只手放在枕在床边的甘蔗刀刀柄上,象警觉的野狼一样竖起耳朵仔细听——进院儿了。一个人,步子很急,也很轻,冲这边来了!
我无声地溜到门边,途中摘去了甘蔗刀的布套,机警地蹲在门后,一只手伸向门上的插销,一只手倒拖着雪亮的利刃——来人如果使家伙撬门,只要一有动静我就撤去插销,外边的人必定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重心后退并同时拉开门。我一步冲出去,凭着自己的快可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脚步声停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我听见了急促而紧张的喘息,好象很冷的样子。喘息带着声带发出尖细的回声——不常见的声音。来人要是说话会是种什么声音呢?清脆嘹亮,好象姚金平?尖细嘶哑,好比二军?我有点儿后悔过早地蹲下了身子,不能从门玻璃缝儿看看来人。起初是为了怕他万一打碎玻璃溅一脸没敢站着,如今再想站起来也不能了——离得太近了,可以认为只隔着一层门板。我能如此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万一一站出了动静不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了吗?要是二军还好,倘使是姚金平之流,只要有一点儿破绽就可能会陪上性命——在贼的世界中,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小的疏忽和错误都往往会连着那个可怕的字——死!
来人肯定站在那儿没动,干什么?察看周围?镇定心神?要是二军,他会直接敲窗户,用不着察看和镇定,姚金平倒有可能——如果是他,外面,或者更远的地方一定会安人——他绝不敢一个人来偷袭我!——来干什么?!会怎样开始?目的何在?敲门?砸玻璃?直接撬门?还是……
“咚”的一声巨响,突兀地打破了夜的寂静——我还没来得及设想或者根本没法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门板,就贴在我耳边的门板受到由外而来的沉重撞击,象是石块儿、砖头一类。我被震得陡然跳了起来,里屋的小芳也“啊”的一声被惊醒,门玻璃在这一震之下发出不愉快的“哗哗”的震响。
我听见小芳急慌慌下床的脚步声,连忙急闪几步到了里屋门边。“别开灯!”一边低声命令慌了神急喘如狂的小芳一边侧耳细听外边——来者做了这吓人但毫无威胁的一击之后旋即离开了,以与来时同样的急速跑走!怎么回事儿?他几乎是在我对小芳说话的同时离开的。为什么一击之后没有其它行动?为什么没马上离开?要干什么?……邻居们被惊醒,院子里的灯亮了一半。
“小芳!”我走过去一把把她揽在怀里耳语:“别怕,是我。别出声!”她在黑暗中生怕我不知道地使劲点头,手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算是回答,浑身都在颤抖。
侧耳细听——再没有别的动静。街坊们看了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之后又纷纷关了灯,大概一边带着埋怨,一边又钻回被窝了吧。怎么回事?没有下一步,没有再来人。难道是恶作剧?不会!那为什么?证明我在不在家?知道了么?可能!因为我在骤遭一击之后跟小芳说话了,而那时他肯定还没离开!又不一定。会听得那么仔细么?屋里一直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反应,连看了个大概的邻居怕也以为家里没人……我在家怎样,不在又如何?……
小芳不敢出声,轻轻拽我袖子,好象在问“怎么回事”,我没理会,又兀自听了一会儿,确信再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松开她往门边走去。她想拽我,但没敢硬拽。我走到门边,轻轻拉动插销,又听了一下,这才慢慢推开门。随着门轴的转动发出的阴森的“吱呀”声,夜的寒气闯进了屋子……
昏暗的光线下,门槛边地上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白东西。我弯腰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摸,好象一张纸里面包裹着硬物——这就是刚才砸门的那个东西了。我攥在手里,旋即拉上门又插上,在黑暗中掂量着这个差一点儿把我吓疯的玩意儿。一张纸,里面包的好象是碎砖头,用一根随处可见的橡皮筋捆在一起。我掂着它慢慢走回里间,蹲在床沿后面,小芳也凑过来一起蹲下。我小心翼翼卸去橡皮筋,取下纸,一块四分之一整砖大小的不规则碎砖露出来。我擦着一根火柴,借光看了一眼——与普通红砖没什么两样,倒是团在手里的纸上好象依稀有字。
我又擦着了一根火柴,展开纸——一张极普通的信纸,因为包过砖,有些地方已经破了,边边角角挂了些灰。纸的中间浓淡不均地写着两个大字——“快跑”!暗褐色的字,笔划很粗,开始浓后来变淡——这是用血写的字,是一个人用破着流着血的手指写下来的!
“小芳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双眼大睁,惊恐地盯着这两个字。火柴烧到了尽头,烫着了我的手指,黑暗一下子又包围了一切……
我把字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心里乱得不知所措。
会是谁呢?二军?那干吗不敲门?“快跑”?又为什么?是姚金平?那他又要干什么呢?
很显然,来人是要送这个信儿给我的。是用血写的。为什么要用血?是在说“事情紧急”?还是故弄玄虚为了让我害怕?会不会是二军被人逼着写的?可能!二军今晚破天荒头一遭没回家,可能是遭事儿了。为什么让我“快跑”?如果是圈套的话,我“快跑”他们又能得到什么?我就是“不跑”也不会给谁带来任何威胁呀?难道目的不是为了让我跑开,而是……而是——引出我!?对!引我出门。只要一出门,他们就可以伏击。在这里,地方小,邻居多,下不了手(对此姚金平是有教训的)。为什么?!为什么想方设法要除掉我?我到底怎么他们了?!
气往上撞。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森然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小芳紧张得死命抓住我的胳膊,黑暗中近乎乞求般地冲我使劲摇头,好象劝我不要发怒似的。我顺手把纸团塞进口袋,伸过手爱惜地抚摸她的头发,她顺从地靠过来。两人在黑暗的房间里相依而立,被一张用血写成的字条弄得不知所措。
小芳怎么办?她那么弱小,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她。假使只有我一个人,跑与不跑可能都不在话下,可我得保护她!必须保护她!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她呢?则是我生活、活着的理由!我不能舍下她,不能没有她!
可我又能怎么办?在姚金平,甚至柴松的武力和陷阱面前,我怎么保护她?又怎么自保?我到底是该“跑”还是该留下来?二军要在就好了,可以跟他商量。二军上哪儿了?不见了——一个末流角色,不见了!仅仅因为是——我的朋友!就是说,我也会很快象二军一样“不见”!
不行!不管因为什么,眼前的事实总没出错;不管有多少陷阱,总要把小芳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管有多危险都只有闯一闯!只要一到厂里就安全了,甚至于,只要一登上往北郊的公共汽车就安全了!还是得走!
“小芳,听我说——今儿晚上的事儿奇怪,一会儿咱俩出去,你把包袱背着,拿着这个……”我说着把刮刀交到她手上。“拿好,攥紧了把儿!咱俩一块儿走。你拿围巾包着脸,和我分开一段儿并排走。如果半路遇见有人拦我,你别管,假装过路的赶紧走……别摇头儿,不是说好了听我的吗?听我的准没错儿,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记得副食店吧,顺着那条胡同往远处走走到头儿右拐顺街走,坐五十五路车到“北郊市场”下就是长途车站。万一我没来,千万别等我,上车买票走,到“清河”站下车,下车别动等我,要到天擦黑还不见我就跟人打听厂子,没多远就到了。厂里有个看门儿老大爷,有电话,你就跟他说是我妹,说我遭了坏人截了,让他报告公安局……别怕,别哭呀!现在是紧要关头,坚强点儿,早晚都有这天,晚到不如早到……然后你让老大爷安排先住几天……别哭了,我一准儿接你去!放心吧,绝不扔下你!千万听话,啊!别光点头儿,告诉我一定听话,说呀!!”
“你不让我说话!”我笑了——放心了。
“现在,记住了,这东西底下有个软木塞,是防扎着自个儿的。要是有人敢堵你,你就拔掉木塞捅他!别害怕,你不捅他自个儿就没命了,我也就没命了。我知道你不敢,不敢也得干!你是在保护自己,不犯法,没事儿……这家伙快极了,轻轻一下就能扎得他很疼的,放心吧,出不了人命……”我只有拿这话来骗对罪恶凶残一无所知的她,不然,善良的小芳绝不敢向来犯之敌伸出锋利无比的刮刀。“一定得胆儿大点儿!你胆子放大就保全了我的命了,知道么?只要躲过这一遭,往后咱就真太平了。为了我,为了往后,你可一定得狠得下心,知道么?”她满怀恐惧但却十分坚定地点点头。
“好!走!!”
隆冬的晨曦已隐隐从东方闪出,没有风,也并不十分冷,这该会是一个晴朗可人的冬日吧!小芳背着包袱,刮刀藏在棉衣里,双手袖在一起紧紧捂着我并排走着。为了不让她紧张,我很从容地走在胡同的另一侧。她不时侧过脸看我,被围巾围住的脸只留出眼睛频频投来关切的目光……还没有任何情况。拐出铁影壁胡同,副食店依稀就在眼前了。
然而,就在副食店门前,正缓缓移过几条人影,晨曦中看不大清楚,但可以肯定是朝这边过来的。我机警地回头望了几望,看看是否可以往回走去另一个方向,一边回头一边兀自向前走着,想着何时该调头,又怎么告诉小芳。
“别回头!”清晨的寂静里响起平静清亮的喝声。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听起来很清楚。我蓦地站住,小芳在后边五六步也站住——完了,这下谁都知道她是和我一路的了。这傻丫头!不过,如果照我嘱咐的走下去,她会迎面撞上正一步步过来的姚金平!我慢慢扭过脸,正视前方。三条黑影一点点挪过来,领头的是姚金平。
“别回头!”他走近,在六七步远处停住。“柴爷有话,往北有商量,往南格杀勿论!”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字字杀机。
“二军呢?”
“在我这儿……”
“为什么?”
“你对二军比对自己还感兴趣?”
“为什么?”
“住嘴,现在不是你耍横的时候,客气点儿!”他笑笑,瞥了一眼已经悄悄挪到我身后的小芳。“告诉你也没关系……”“哗啦啦”几响,九环刀由背后移到身前,小芳吓得不禁失声轻呼。
“二军乐意帮柴爷出力,如今柴爷是用人的时候,对二军也挺看得上的,知道他跟你,特让我来请示您哪,枫——爷——!”
“他平安么?”
“当然!”
“别为难他,别忘了咱们说过的话……”
“咱们说过话么?”
“想让我背出来?”
“试试看……”
“我好象忘了……求你件事儿……”
“说说听听?”
“让我身边的人走!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自然是看见听见越少越好,你说呢?如果她平安,我心里一塌实许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么说没全忘?”
“岂止,兴许我还记着连别人都忘了的事儿呢……比如说,我记得东边儿有条胡同叫‘竹竿儿’,虽说是晚上去的,瞧不清楚,可我道儿熟啊……”
“好!”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话题,他一手倒握九环刀突然向前一推,“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打住,谁也不是傻子!……”说着一侧身,空着的手朝身后一伸,“嫂子请!”声音清晰响亮,在静谧的早晨可直传很远。
我往后歪歪身子,“小芳,走!照我说的。别怕!等着我!”她勉强点点头,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步子。走过我身侧时扭头望了一眼,然后又往前走;经过姚金平身边时又停了停,紧接着快步走开了。姚和两个手下都没有阻挡,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平帐了?”我点头。
“那剩下的事儿就好商量了……”
“什么事儿?”
“柴爷让带两句话——第一句:‘大家忘了对彼此的不是,只记相互的好处如何?’;第二句:‘如果第一句听得进去,就随金平走一趟,老哥儿俩见见面儿,以前的、以后的都好说……’……”
“为什么?”
“柴爷爱惜人才,枫哥你是个人才,柴爷这会儿最需要你这样儿的人才。”
“要听不进去怎么着?”
“也没什么,就是今儿你就走不了……”
“哼!”我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蒙着布套的甘蔗刀横在当胸,袖起手,刀横架在胳膊上,“你以为能挡住我?”
“不能!”
“好!”
“我说‘不能’,是我‘不能’……”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能……”说着他朝身后望了一眼,转过头来对我绽出了稚童般的微笑。
我顺着他回头的方向望去,由远及近踉踉跄跄走过来两簇人影。离着还有二三十步时我看清了,呆住了,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两簇人影一共四个人,两两分开。一个粗壮的家伙反扣着一个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扼着喉咙,被挟持的人显然已经就范,但仍试图挣扎着使自己稍稍舒服一些。抬头之际,一张熟悉的脸跳进眼帘——二军!横隔几步,一个长得跟姚金平极象但身材高佻些的小子正使劲按着被俘者的后脖子根往前推行,手里明晃晃的匕首拦在被俘者胸前,赫然竟是小芳!
“姚金平!……”我说不下去,后嘈牙咬得“嘣嘣”做响,握刀的手更紧了,另一只手揪住了布套的末端准备随时亮刀,双手发颤,“你……王八蛋!”
“息怒!”姚金平很从容,“对不住,撒了个小谎,没恶意,只是帮柴爷办事儿……对了,刚才忘了说,‘竹竿’的事儿也是柴爷让去的……怎么着,愿不愿意再想想?”
“把他们俩放了!”
“那可不行,二军是柴爷点了名儿的。放了?我小命没了!不过嫂子吗……”他扭头瞅了一眼小芳,对那个长得很象他的家伙道:“金生,对嫂子客气点儿!”没想到那家伙反而一把扯去小芳的围巾,刀抵得更紧了,小芳“啊”地惊呼。
“啧啧啧……”姚金平无奈地咂了咂嘴,“枫哥,这是我老弟。没办法,从小爹妈惯的,谁的也不听,尤其不听我的。算嫂子倒霉,掉他手上了。别!可别轻举妄动,金生比我手快,没那么好对付。我也后悔不该把他带进来,可没辙,柴爷看上了……啧啧啧……别呀,铁青着个脸怎么办事儿啊,想想办法呀?”
“枫哥,别听他的,他们让你玩儿命去,哎哟……”二军挣扎着忽然大喊,被挟持者狠狠制了一下,“枫哥,不能去啊!哎哟……”挟持二军的壮汉用肘猛击二军脖子根,二军在重击下发出惨叫。壮汉顺势一推把他推倒,照准软肋又是一脚。“啊!”二军疼得一个翻滚,脸朝上,双眼惊恐地望着他,壮汉抬起一条腿朝二军肚子狠狠跺下去,二军急忙伸手死命抵挡,情急之下竟狠狠抓住了跺下来的脚。“啊”的又是一声,双手带着对方的脚一齐落在小腹上。他欠起身,抓着脚的手并没有松开,忽然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壮汉拔脚前的一刹那往上一掀,壮汉收力不及,一下子失去重心仰翻过去,“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就在这“咕咚”一声响起的瞬间,二军“噌”地站起来,“枫哥,拼了!”随着这撕心裂肺的狂吼,我扯去布套,刀前劈,恶狼般飞步向前直奔姚金生——挟持小芳的人,姚金平的亲弟弟!飞进中,刚回过神来的姚金平急转身抡刀直奔二军,身旁两个家伙也跟上去同时抽出匕首。我倏地停步扭身,“二军小心!”二军正一脚踢在被自己掀倒的壮汉胯下准备过来救小芳。我从姚金平背后赶到,他听到刀的风声回身举刀一横,“当”的一声震响,两个人象迸出的火花一样跳出老远,他的两个随从随即回身把手中匕首指向我冲过来。
二军狂奔到姚金生身后,后者横刀猛扫。“嫂子快跑!”说着竟迎着姚金生横扫过来的刀锋双手伸出要抓!他是“佛爷”,手头儿还有准儿,闪瞬间抓住了刀身!
我看见血从他指缝溢出,手背青筋暴跳。姚金生欲抽刀,二军却用尽力气再抓住他的手腕,姚一手难敌双手,抬腿直踢二军胯下。就在这时,小芳猛地跺了一脚,脚跟狠狠砸在姚金生脚尖上。“哎哟!”他发出惊叫,死死扣住小芳的手下意识松了一下,虽然踢中了二军,可还是没拔出握刀的手。小芳被他一松,死命挣出来,姚金生再逮没逮住。被踢中的二军疼得弯下腰,仍死死抓着那只手,靠着双臂的力量和全身下滑的重量把个姚金生带得弯下腰,追逮小芳的手里只剩下一条围巾……
我用甘蔗刀横扫而冲,两柄匕首往后闪,九环刀迎面从上劈下。我侧身一闪,手中刀变线上挡,又是“当”的一声与九环刀碰个正着。一只匕首由下往上挑向我的手腕,九环刀变线横扫直取勃颈。我一猫腰,抽刀回腕,单膝跪地躲过了致命的两手,刀当胸一横“叮”的正好挡住直刺过来的另一把匕首——好险!
姚金生索性用两只手和二军的两只手绞在一起,脚下伸绊儿直勾二军足踝,双手随绊儿猛翻,翻成绊儿到,二军一个大活人竟双脚离被勾翻,拼死力的双手也随即松开,整个人被横摆出去,空中翻个滚儿仰面“啪”的一声拍在地上——好脆炼的手段!好拼命的二军!人被摔出去落地前一瞬还大喊“嫂子快跑!”刚刚爬起冲过来的壮汉又被困兽犹斗的二军双脚猛蹬踹中小腹,闷哼着倒退几步……
九环刀趁我往前猛推刀顶开迎面之敌之际“哗啦啦”劈头砍下,我惊得人后仰,未及收回的双腕正好迎刀而去;另一把匕首趁机当胸刺来,情急之下,我向右一侧身“咕咚”一声倒地,跪着的左腿腾出,侧身双腿齐动,左前右后一剪,同时左腕离刀收在身侧,间不容发之际右腕虚虚竖起甘蔗刀,用甘蔗刀特有的平平的刀头迎住全力而泄的九环刀刃……“当”的又是一声,虚晃晃的甘蔗刀未能敌住雷霆一击,缓缓脱手,双腿倒是剪中了持匕首行杀招的胳膊,在左小腿感到钻心的刀划之痛的同时,双脚夹住了一条小臂,反向死力一绞!“啊”的一声惨叫,伴着清脆可怖的骨折声,所夹小臂朝下软软歪去,匕首正好落在离被振得麻木的右腕背身儿的地上。
我迅疾爬向一边,右手勉强拖住甘蔗刀柄向后身滚去,刀身拖地划过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左手顺便一扫抄过了落地的匕首,随着一滚之势向上一杵,直奔再次落下的九环刀而去——刺向握刀的手腕!这一击势必左臂会被重重砍中,结果可能就是断臂落地血涌如泉;但同时,尖利的匕首也会深深插进姚金平的手腕。这是拼命一击,亡命一击!……我可以在断臂落地同时站起身,在九环刀落地的同时把右手的甘蔗刀扫过姚金平的侧颈,削去他的脑袋。别人也许做不到,可我一定能!!
那一刀没有砍下来,中途收住了,等着我翻滚出去——姚金平不愧是高手,眼快手快的高手,善于保命的高手!
被二军蹬出去的壮汉卷土重来,直扑刚刚站起来的二军。二军躲闪不及,伸出双臂欲挡,却被壮汉抓过来的双手向两边猛地拍开,一双带着劳保手套的大手左右同时捂住二军脑袋,用力一夹,反手就要拧……这一拧,二军要么被拧断脖子倒地而死,要么就跟他的力量扭过身再次摔倒。和所有正常人一样,二军选择了后者。但他不知道,就是这一扭身一倒,后心就正好与姚金生狠狠刺来的匕首撞个正着!姚金生的匕首已抡起,对准二军翻倒的方向猛挥过来,雪亮的匕首在朝阳柔弱的光辉下闪现出逼人的寒光——杀气腾腾……
忽然,姚金生僵住了,匕首停住了——就在二军的身子马上就要迎上刀尖的一刹那骤然失去了力量。刀尖软软垂下,在二军的压力下,僵在那的手腕和整个人被带得下弯,踉跄几步,瞪着诧异的目光缓缓回身,身侧软肋上赫然露出半截刮刀和刀柄!随着这一转身,涌泉般的鲜血从伤口溢出,染遍刀身,落地,在地上划出一个鲜红的冒着热气的弧……小芳站在他身后,连连倒退,不住颤抖的双手还保持着握刀直刺的姿势,脸色煞白,变得铁灰的双唇抽筋似的哆嗦着……——她刺了姚金生!她刺伤了一条恶棍!!
“金生!”姚金平一声狂吼——连忙收招后用余光看见一边摇晃一边流血的弟弟,回手“当”地挡住了我胡乱攻去只求自保的一刀,顺势急抢过去一把扶住姚金生。刚刚把二军掀翻在地的壮汉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手持匕首正要刺我的帮凶也被姚金平的惨呼惊得一愣,匕首停在当空,被我狠狠一脚踢飞,脚收回来途中又一个花踢弹腿点中了膝窝,应声跪倒。
姚金平扶住摇摇欲倒的姚金生,小芳吓得目瞪口呆,二军爬起身来正往后退。“二军——跑!”我一声大喝抢过去,人未落地就推了二军肩头一把,他会意,扭头跑开,我一落地就也揽过小芳扭头朝相反方向跑去。
“大春儿四宝!”姚金平大吼,九环刀“哗啦啦”扔出手落在壮汉脚旁,“给我追!抓住秋枫!杀——死——他——!”喊叫声撕心裂肺,可怖异常。
“快跑!”我冲小芳耳语,抓住一只还在恐惧地颤抖着的手腕发足狂奔,奔向与计划这的目的地相反的方向——现在只有迂回了。
二军已不见人影——他使出了“佛爷”的看家本领。五个凶徒一个折臂倒地,一个重伤,为首的正悲怒交加,另外两个正手持凶器紧追不舍。小芳跑不快——不能再快了,她已经气喘如牛。好在后面的追兵一个身体沉重,一个刚刚被我腿上赏了一脚也不太快。街上已经有了行人,看到这恐怖诡异的追杀一个个目瞪口呆。我带着小芳七拐八拐地试图甩掉追兵,但她已经不行了,好容易就快要到大街了,我实在不忍看着她累极倒地,找了一处大院落,门墩后面停下蹲身,一只手抚摸着她狂乱起伏的胸口,一只手把甘蔗刀放在地上,捏在一块的匕首插入后裤兜。
“好小芳,真勇敢!还行吗?”
她满脸汗水地点点头,“吓……吓……吓死我了……那人……死了吗?”一面说一面拾起甘蔗刀掩在我的棉衣里。
“没有,真的!我看着呢!……不是大要害,及时送医院肯定没事儿……”这是实话。
“他……他们追来了?”
“还没有!”我把刀掖好,“可是现在是够不着长途车站了。”
“那怎么办?”
“不碍。咱绕道儿,出了街就能坐车了……还挺得住么?”
她刚一点头,远处就传来了追击者的奔跑声和九环刀“哗啦啦”的响声。“快跑!”我一把拽起小芳又跑起来,偷偷回头一望,追兵已由两个变成了七八个!领头儿的壮汉看见我们,手中九环刀一指,一群人顿时一齐舞动手中明晃晃的各色凶器闷头儿追来。我心头一沉——这下完了!
一阵狂奔到了新街口,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活动,电车自行车稀稀拉拉地来回闪过。我俩沿着街一路往西跑,追击者慑于街上行人的注意,迅速分散开了,但仍呈三四股在马路两侧追赶,速度明显快于我们,眼看就要呈包抄之势。
一辆七路电车靠站,刚冲过去的我忽然停步。“上车!”我命令着小芳,随即调头往回跑,不由分说一把把她推向等待上车的两三个人,自己斜刺里迎头朝后面三个追击者冲去。三个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准备上车的人们和刚刚下车的人们几乎同时看到了齐刷刷亮出来的三柄凶器——而没有看到我的!“小嫩芽儿,差远了!”我不禁咧嘴一笑,忽然转身急窜,两三步赶到车门,挤着售票员一块儿上了车。“关门!”年轻的女售票员随即发出指令,车门“啪”地关死,把追过来的几个家伙关在外面——好险!我甚至听见了凶器敲在紧闭的车门上的声音。
我把刀掩得严严实实,一只手扶着栏杆在车中穿梭几步到了小芳身边。“买票!”女售票员紧随而至。小芳哆哆嗦嗦摸出零钱递过去,“哪儿下?”售票员盯着满脸汗水和惊恐的小芳。
“嗷,白石桥吧……”我应道。
“要不到有派出所的地方?”售票员接过钱问。
“先到白石桥吧……”我笑了笑。她也笑了笑,“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边说一边撕票,“可不能在流氓面前丢掉斗志!连流氓都怕,还怎么与天斗与地斗与反动派和阶级敌人斗啊!”我笑笑,“是是是,说得对!……”心说:“哪儿跟哪儿啊?什么‘斗不斗’的,你去‘斗’一个试试?……”
望望车外,好家伙!那几拨人还在追电车——看样子今儿是非追上我不可了……好吧!有本事就追到白石桥,下了车咱们痛痛快快拼一场!拼死了算!!……小腿肚子的伤处疼痛发作,好在伤得不深——来吧,把南北城的人都招来,咱今儿就开战……不行,还有小芳!如今上了这条路,该怎么去厂子自己都不知道,叫压根儿没出过门的她上哪儿找去?我不能带着她跟这帮混蛋拼命,又决不能把他们引到厂子去,自己会被拒之门外不说,更对不起领导和师傅们……
本来好好的找到了工作,才刚开始学手艺,眼瞅着上正道儿了,怎么又飞来横祸?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一个贼的命??难道就真的逃不出这个劫数?……小芳怎么办?我的小芳,为了我,她竟拿刀捅了人!这在她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可是为了我,她做了!大概比杀了她自己还要心悸负疚吧,尽管喋血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姚金平,小芳刺伤了他弟弟,虽然那小子死不了,但他绝不会放过我!厂子是不能去了,可还能上哪儿?……
车下的歹徒还在紧追,而且越聚越多,过了西直门已经有二十多个了。柴松会不会亲自出马?不至于吧!我安慰着自己……怎么办?抬头一看,小芳也正用惊恐疑问的目光看着我,好在售票员已经远去。我心头忽然一动——想到一个无奈之计,又细细想了一遍——不好!但只能如此。
“小芳”,我俯耳轻语道:“看见下边了吧。听着,我下站下,你不下,别摇头,听我的。下站是大站,下车人多,没准儿我趁乱一钻就溜了,但肯定会被看见,他们一见我就会来追,放心吧,我能跑了。你安安稳稳到终点,跟大伙儿一块下。要是还有人堵你就大声喊往人多的地方跑,会有人管的。然后,你坐十一路电车到‘东单’,下车顺长安街往东走,见着十字路口往左拐就到了南小街,一直走,走着走着就认识了——那就是你家附近。别着急,我知道你不敢回家,直接去居委会,要么找个街坊先借住一宿。别回家,也别跟人提我和今天的事儿……明天,要么就后天,我就去接你。要是我不去,你就走,带好身上的钱想办法到北郊打听厂子,打听着了跟他们说我有事儿出远门了……别怕,你那么勤快别人会喜欢你的。早晚有一天我接你去……别摇头,听话!咱们不见不散好不好?说定了!别哭,让人瞧见……”
车到展览馆,我在她臂上使劲捏了一把,咬咬牙下了车。回头望去,她刚刚抹干眼中的泪水,满眼依恋地冲我点头,坚决地点头……
我的眼睛模糊了——“再见了,好小芳……也许,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永别了……你不该嫁给一个强盗……愿你永远幸福……”
车开走了。把我的心、我的爱恋、我的幸福和我的未来安安全全地带走了,带出了危险的追击,带出了恐怖的血腥,带出了我的噩梦,驶向安全的地方,驶向凄茫但却广阔的明天!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