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吴国丽《中年之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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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国丽
【作者简介】吴国丽,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其散文和小说及诗歌发表于国内报刊和微刊,其小说多关注普通人物的生活,以平淡的笔法描述他们在大形势下的喜怒哀乐,刻画人性的复杂,出版有个人诗集《雁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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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也传到了顾红耳朵里,是一个叔伯嫂子来说的,她是给哑巴大伯家帮忙做饭,来借面盆的。村里习俗,早夭的孩子不能进祖坟,只能远远地扔在后山上,侯军已经连夜钉了一个木箱子,一会儿,孩子的大伯和爸爸就该送她走了。顾红不敢想女儿的事,叔伯嫂子带来的话让她心里有了一丝宽慰。
侯平没能按时回到城里,他忙完了整个秋收才回去。这中间母亲赵桂英又寻了一次短见,被人救下来之后,人变得沉默寡言,身子也弱了。
第二年,侯平领着老婆孩子进了城,家里的地都给了侯军。
二
一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些事,季云就觉得侯平当年弃乡进城还是有先见的。现在的侯平,不认识的人看不出他是个小老板了,他还领着一群人刮大白,不但他亲自干活,忙不过来的时候季云也得去干。侯平的生意很稳定,其中有个固定大客户是一家药企,药企检查多,每次上面来检查前,车间内外都得粉刷一遍,这一年下来总得刷过两遍。除此再接一些零活,一年能收入多少侯平从没有跟人说过,反正他悄悄地在市里繁华地段买了两家商厅,还在商业圈里买了一套170多平的房子,而眼下,他和季云住在一套八十多平的两居室内。立伟快要上大学了,学习虽然努力,但是成绩一直上不去,老师说照这样下去也就考个二本,二本就二本,侯平对儿子的要求不高,他干活的那个单位本科生一把一把的,都在车间当操作工,一个月下来还不如跟着他刮大白的小工挣得多呢。侯平准备让儿子毕业回来,那套大房子就是诱饵,儿子的态度却一直不明朗,季云觉得侯平心太急了,孩子明年才上高三呢。
赵桂英已经去世了,是在孙子立东,也就是侯军和顾红的儿子出生后一年没的,立东今年十五了,算算赵桂英也没了十四年了。侯万才的身体还好,快七十岁的人了,走路还是那么轻快,现在正在市里给孙子立东做陪读呢。
侯军两口子还在侯家营住,那里现在成了旅游景点,后山的山杏林、野花,前面的小河,原本平平常常的景,拍出来就美得让住在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了。侯军和顾红开了一家农家乐,游客来了不光能吃上农家饭,有想体验农村生活的还可以住上一两天,跟着侯军到地里转转,或者可以自己去大棚里采摘疏菜,清晨可以到后山上听听鸟叫,体验下露水打湿裤角是什么感觉,夜晚可以在院子里乘凉,抬眼一看,怎么乡下的星星就比城里多了这么多呢?鸡鸣犬吠,斜阳炊烟,诗意的田园,引得城里人一拔一拔地来,暑假的时候还得打电话提前预约。顾红和侯军两个人把哑巴大伯的院子买了过来,把隔壁的院子也买了过来,三个院子打通,重新盖了房子,游客一进这个院子,心里就只剩下敞亮了。侯平原来的院子,现在盖成了大棚,大棚里的菜除了供游客采摘食用,还卖给村里人一些,到了游客不来的季节,大棚里的菜就送到集上去。这些当然都是顾红在操持,侯军是坚定的执行者。
按说日子上没什么让顾红纠结的事,顾红心里纠结的是儿子立东。这个孩子来得晚,立娜没了四五年之后,才有的这个宝贝儿子,她不肯再让婆婆帮她带孩子,婆婆失落的样子落在了她眼里,她只好装看不见,不是她狠心,记恨婆婆,是婆婆的身子和精神都不好了,她怕儿子有什么闪失,也怕婆婆有什么闪失。她什么也不干的看了三年孩子,直到立东上了幼儿园。她已经注意到后山上每到夏天就有城里的人来,有的还进村问能不能给做顿农家饭吃,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孩子不缠人了,正好甩手大干一场呢。
地里的活有侯军和公公两个人足够了,现在都科学种田了,春播的时候种子拌上除草剂,机播定距,多远撒种子都是有数的,等到夏天,田里真的就没有一棵杂草,再也不用人蹲着跪着的去拔草间苗了,一年中倒是闲的时候多了。不过,侯家的人闲的时候少,因为要种两块不掺除草剂的地留着自己吃,原始的劳动程序还是得一遍不能少。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出外了,像顾红和侯军这样还守在家的已经没几个人了。那年村西的四爷爷去世,连公公都去抬棺了,回来吃饭的时候,喝多的村长握着酒杯哭 “以后死的人怕是要烂在自家炕上喽”,公公回来也哭了。
顾红倒没觉得留在村里有什么不好,她不喜欢去城里让人管着,种地多好呢,自己的庄稼怎么侍弄都成,现在又不比以前了,没了农业税,也没有各种摊派,除了受累,日子好着呢。话说回来,干啥不受累?
立东从上了初中,就去了城里,嫂子和哥哥曾说过,让立东住到哥嫂家,反正 “多把米的事”,顾红也同意了。立东住了一个月不住了,和她说要么让爷爷去陪他,要么他就回来,反正他不想在大伯家住了,问为什么,立东也不说,就是要求让爷爷去陪读。
顾红给季云打电话,婉转地打听立东怎么了,“半宿半夜不睡觉,抱着手机玩,眼都熬红了,他大伯说他了”。顾红知道怎么回事了。
因为头前没有了一个孩子,顾红和侯军对这个迟来的儿子格外宠溺,爷爷就更别说了,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一家人把个孩子惯得在家说一不二。这次进城读书,他说想家,自己就让侯军看他的时候给他买了个手机,孩子非要什么苹果的。“心疼死我了,五千多块钱呢”侯军说的时候还直咧嘴。
顾红心里觉得大哥管孩子是对的,可又怕这孩子哪天和他大伯顶起来就不好了,从立娜没了以后,公公就不大管家里的事了,自己家有什么为难的事都是找大哥的。嫂子那人,不爱说话,实心眼的好人,孩子在那,这两个人肯定是当自己孩子管了,只是这孩子从小没服过管,冷不丁地有人管,怕是不成呢,顾红还是心疼儿子了。
立东真的从大伯家搬出来了。侯平和季云在小区里给租了一套房子,从家里给拿过去点锅碗瓢盆,其实拿过去也是白拿过去,侯万才从年轻时就不会做饭,城里的煤气灶更是用不了,这一日三餐,早饭是侯万才出去买回来,再叫醒孙子吃,午饭和晚饭都是去季云那吃,这所谓的的陪读其实就是陪一晚上的觉和一顿早饭。立东觉得这样挺好,晚上没有大伯管了,做作业没有人盯着,玩手机也没人盯着,就是爷爷看到了,一句“上网查题”就足以应付过去了。大娘有时唠叨几句,无非是“天冷了,怎么穿这么少”,“怎么不多吃点”,和自己的老妈一样说不出个花样来。
同桌约自己星期天的时候去网吧打游戏,立东兴奋极了,他还从没有去过网吧呢,半年多了,同学们说起游戏的时候,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像被空气一样让人视而不见,尴尬死了。立东热切地盼着星期天的到来。
星期天,按约好的时间,立东和几个同学一起进了网吧,第一次进网吧的新奇很快被游戏的刺激所取代,原来游戏这么好玩,怪不得同学们都玩呢,立东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太没意思了。立东在网吧里学会了打游戏,还学会了抽烟,这些,侯万才毫不知情。
每到星期天,立东就背着书包和他告别,“爷爷,我补课去了”,侯万才和侯军打电话时说“这小子现在可着调了,一到周日就去补课,刮风下雨都不耽误呢”侯军也没问补什么课,和顾红说,顾红也没想起问问孩子补什么课,两个人只知道儿子现在爱学习了,爱学习了就是好事,儿子爱学习,自己和丈夫就没白受累,公公也没白受累,既然大人们都觉得自己没白受累,就没人想起来问问孩子这星期天上的什么课了。
立东的老师给侯平打电话,说是这孩子上课总溜号,作业也做得潦草,家长得监督一下了。侯平给侯万才说,侯万才就转述给了立东,立东不以为然,嘴上答应着爷爷好好做作业,心里依旧想着游戏的事。要考试了,才临时抱佛脚,总算把期末考试给应付过去了。侯万才不懂学习的事,问立东学习怎么样,立东说挺好的,侯万才就对人说“我孙子学习可好了。”顾红和侯军也不懂,看到儿子拿回成绩单,“语文95,数学98,英语89”高兴得不得了,“考得真不少,儿子,说,要什么,让你爸给你买去!”,立东简直惊呆了,经为会有的暴风雨居然没有了,立东的心里简直是开了花。
立东在家没呆满一个暑假就闹着要回城,说是家里总是来客人,吵得他没法学习,顾红本来想留立东几天,拗不过,只好随了他。装好一大包菜给季云带去,这个夏天,季云没有像往年那样带着立伟回来住几天,立伟马上要高三了,这个假期得补课呢。
初二了,立东的学习成绩一直往下掉,老师打电话打家长,侯平去了,家长说你回吧,你还是把他爹妈找来吧。顾红来了,听了老师的话,一脸的不相信“这孩子每周都补课呢,怎么成绩会下来呢?”老师问补的什么课,在哪儿补的,顾红说不上来,老师就说现在社会上补课机构很多,良莠不齐,可得给孩子好好挑挑。顾红说着“是是是”,心里想八成儿子去了不地道的补课学校了。
在季云家吃饭的时候,顾红没说老师的话,“大人有大脸,小人有小脸”,她得顾着儿子的脸面。晚上回到出租屋时,娘俩个躺在床上,顾红才问儿子怎么总补课成绩还往下掉呢,是不是去了唬人的补课学校了?立东怔了一下,支支唔唔地说他也不明白,反正他们班有好几个都在那呢。一听说还有别的同学一起补课,顾红的心就落下来了,兴许是儿子从乡下来底子薄,一时半会跟不上,得给儿子鼓鼓劲。“儿子,咱从乡下来,底子不好,不怕,只要咱一直往前追,总有追上的那天,是不?”立东点着头。
顾红这次来过之后,立东的学习成绩好了一段时间,老师也打电话给顾红,说是立东最近表现不错,小伙子进步不小呢,继续努力啊。说得顾红心里热热的,比自己遭了表扬还要高兴。她后悔把孩子送城里送晚了,要是早送,不就和立伟一样了,听说立伟学习不错呢,考个啥二本没问题。顾红搞不清啥是一本啥是二本的,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考个二本啥的,那样在村子里,自己说话底气就更足了。
立伟如愿考上了二本,拿到通知书后一家三口特意回了村里,顾红杀了一头猪,看着立伟长成大小伙子了,不禁又想起了立娜,要是活着,今年不也考大学了吗?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立东正和立伟从大棚里摘了菜回来,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顾红的心情好多了。“还不谢谢你老婶,为了你回来,把猪都杀了”,季云看着立伟。
“说什么呢,立伟,别听你妈说,这猪啊,早就想杀了,你们回来正好赶上,是我大侄子有口福”,顾红的话说得那么让人舒服。
“那也得谢谢你老婶”,季云给儿子使着眼色,立伟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声“谢谢老婶”,顾红摆着手“不谢不谢啊,都一家人,别说什么两家话,就是婶求你一件事呗,把你咋学的一会儿教教你弟弟,让你弟弟也考个大学啥的”,顾红的话引得大家哈哈一阵大笑。
立伟上大学了,季云一下子闲下来,空落落的,侯平想让她帮自己管管生意上的事,奈何季云一看数字就头疼“快饶了我吧,我就是一做饭的料”,侯平也就不再勉强了,再说,立东在城里上学,父亲也在这儿,季云还得照顾这爷俩呢。
立东继续星期天补课,继续着成绩上不去。不光如此,初三的时候,还把前面的一缕头发染成了黄色,气得老师说他再不把头发给染成黑的,她就亲自动手给他剪了,立东亲眼见过老师给一个学生剪过头发,他不敢再往枪口上撞,灰溜溜地又染了回去。,这事,他求爷爷千万别告诉他爸妈,也别告诉他大伯,至于大娘,他不怕,反正大娘除了做饭什么也不懂。
立东跌跌撞撞地考进了高中,却没能进去示范班,对于进不进示范班的事,顾红和侯军也不懂,侯平倒是知道这示范班和非示范班的区别到底有多大,可是,一个刮大白的,就是想找门路也没处找啊。侯平发现,自己别看口袋里有几个钱,日子好像也不比城里人差,甚至比有的城里人过得还要好很多,可是,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仍是乡下人。
立东上了高中,开销更大了,今天要买资料,明天要交自习费,侯万才奇怪,不是高中免学费了吗?怎么还得花这么多呢, “爷爷,这都是学校要求的”,一听说是学校要求的,侯万才不敢怠慢,紧着就给孙子往出拿钱。从决定陪读的那天,顾红就给了侯万才一张卡,让他需要就从里面取。一辈子节俭惯了的老爷子觉得孙子花钱咋和流水似的呢。
“爷爷,学校要求上晚自习呢,我晚上在食堂吃了”
“爷爷,学校周日要上半天课呢”
“爷爷……”
听着孙子每天不重样的话,侯万才的脑袋都大了。
可是,今天有点不对劲呢,十一点了,每天这个点,孙子都下晚自习到家了,今天怎么没回呢。侯万才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要是没衣服挡着,早就掉到地上了。
“平啊,立东现在还没回来呢,不是出啥事了吧”,侯万才拔通了儿子侯平的电话。
侯平干了一天的活,刚洗洗睡下,听到立东还没回来,睡意一下子就没了,“爸,你别着急,兴许是在问老师题呢,这样,我去学校看看,你在家等着啊,别一会儿我们回来,进不去家门”,侯平安慰着父亲,招呼着媳妇和自己出去一趟。
“不省心的玩意”,侯平发动着他那辆吉普车。
“千万可别有什么事,不然……”季云不敢往下说了。
学校里漆黑一片,门卫说校园里早就没有人了,楼门都上锁了。侯平傻了,想了下,拔通了立东老师的电话,这一问,侯平的脑袋更大了,这星期立东根本就没有上过晚自习。
看着空旷的街道,侯平和季云不知如何是好,
“给他爸妈打个电话?”季云小心地问着
“不行,这个点打电话告诉这事,你让他爸妈急疯了啊”
“那咋办?”
“去网吧找找吧,这么大点的孩子还能去哪儿。”
两个人一家网吧一家网吧地找着,不安渐渐像一块巨石一样压了下来,两个人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弟弟一家把孩子送到城里,托付给自己,现在孩子找不到了,咋和弟弟一家交待,想到这儿,侯平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等到侯平醒来,已经躺在医院了,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已经做了手术了。人是醒过来了一时半会却说不出话来,医生说脑出血损坏了语言功能,得慢慢恢复。侯平的眼睛从围在床边的人身上扫过,眼神里透出急切。
“哥,你是不是找立东,这个不成器的玩意,让他妈给赶着上学去了”,侯军看来很憔悴。
“立东昨晚在这儿守了你大半宿,你这不吭不哈的,可把孩子给吓坏了,哭了好几回了”季云轻轻地说着。
侯平还是看着侯军和季云。
“你是担心爸吧,爸没事,昨天陪了你一天,今天让他在家歇着呢”侯军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声,季云已经抢着说了,“对了,顾红在家做饭呢,你这一病啊,把人都惊动了,侯军啊,你去问问医生,你哥醒了,能不能坐一会儿,能吃点什么?”
侯军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出去了,再上两层楼,父亲还在那躺着呢,顾红现在正在那儿看着输液呢。
立东晚上放了学,又来了,拉着侯平的手,刚喊了一声“大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侯平伸出手,想要擦去侄子脸上的泪,立东哭得更伤心了,最后终于哭得不可抑制。
门外,送饭过来的顾红停住了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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