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一)

【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三十)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魏蜀军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红着脸,努力地向上爬着。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动了动脖子,脖子十分酸痛。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十分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什么地方。他眨了眨眼睛,太阳光像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河滩的鹅卵石上面,清澈的河水正欢快地蹦跳着,从他的身边流过,河岸上是一片芦苇,白色的芦苇花正随风摇曳、晃荡着。芦苇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我这是在哪儿呢?”他摸了摸胸口。“不知道啊?”他自问自答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呢?”他问。“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啊!”,“难道我躺在河边吗?”“嗯,你是躺在河边的。”“这是哪条河呢?怎么这么熟悉?”“呵呵,傻瓜,河都是一样的,有河岸、河滩和河水,而且还有成群的鱼虾!”。他再一次努力地抬起上半个身子,想仔细瞧个明白,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躺在哪条河的河滩上面。他挣扎了几下,感觉无法动弹。每动一下,浑身就像有数万根钢针在锥一样,痛得想呕吐。脖子只能抬起一点点,无法左右转动,感觉像被人扭断了,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被打断了,大腿骨像一根被肉皮包裹起来的木棒,高高地翘起。

他想:“我被打了?谁这么狠心呢?”他根本就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一个声音提醒着他:“是一群穿黑衣服的人打的!”

他问:“谁是幕后?”

“你的老板,是那个包工头。”

他突然记不起自己的老板是谁了。他头痛得厉害。大脑一片模糊,昏昏沉沉,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似的。他闭上眼,努力恢复着记忆。一个大腹便便,穿灰色西装,系了一条红色领带,脚穿白色网球鞋的人映入他的脑海。哦,想起来了,是老板张书超。他怎么会找人打我呢?

魏蜀军摸了摸后脑勺,他想起了工地上的几个工友,他们都在哪儿呢?难道他们也挨打了?郑良、狗娃子、小牛儿和铁娃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太阳背着沉重的包袱,脸涨得通红,正吃力地向上爬升。阳光像晶莹柔软的水银,从天空倾泻下来,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亮闪闪的。

他把手伸进水里,然后又慢慢地缩了回来,把湿手放在嘴上,润润早已干得开了裂的嘴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为什么被打了。而且还被打得这么惨?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带着本村一帮民工兄弟,气势汹汹地赶到了通州郊外的春水湖,把正在唱歌跳舞寻欢作乐的张老板堵在了包房内。他带头高喊:张老板,今天不把账给算清楚,就不准你离开。醉眼惺忪的张书超连头都没有抬起,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抓起一只茶杯,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屋内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似地。谁都没有开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魏蜀军就再也不知道了。他眼前一黑,玻璃瓶粉碎的声音,铁棍撞击的声音,以及木棒敲打在人身上的沉闷声混杂在一起。他的头上和身上迎接着雨点儿般的洗礼。

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恢复。

他实在是太冲动了。如果不是郑良使劲儿地把他拦住的话,他会一怒之下冲进酒楼跟张书超拼命。

张书超怀里搂着个坐台小姐,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和几个茅台酒空瓶子,旁边还放了两箱蓝剑牌啤酒,已喝了几瓶,空瓶子散落一地,横七竖八地躺在桌子底下。玻璃转盘的中央原先摆了一盆鲜花或者是一个圆形玻璃鱼缸,现在被三条大前门香烟替换。椅子底下到处是烟头,有的还在冒着青烟。包房内一片狼藉。一股浓烈的酒味,混合着香烟的味道,还有女人浪荡的胭脂味,像调和盐巴一样,怪怪的,十分刺鼻。

张书超的对面还坐着几个人,肥头大耳,脖子上都戴了根金色的项链,中指或者无名指上戴着金色、银色的戒指或者玛瑙色的钻石。都西装革履,头发上喷了发胶,或者梳了一层摩丝,头发看上去一根一根的,像工地上绑扎钢筋的细铁丝样绑扎在他们的头上。他们每个人的腿上都坐着一位涂脂抹粉穿着暴露的女人。女人们醉醺醺的,都耷拉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着嘴在那里胡言乱语。她们的眼珠红红的,像黑夜里发情的母狼。她们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搂抱着身边的男人,故意露出白皙的大腿,摆出各种风骚勾人的姿势。

魏蜀军领着一帮工友破门而入,女人们发出一阵尖叫。张书超的杯子刚一落地,室外便冲进来七八个光头,成一字型排开站在张书超身后。他们个个穿着黑色背心,藏青色灯笼裤,圆口平底布鞋,眼睛上戴着墨镜,手臂上纹了青龙,或者花色各异的蝴蝶,还有张牙舞爪的毒蝎子。他们手持铁棍、砍刀和木棒,照着魏蜀军和跟他一起来要钱的农民工兄弟就是一通乱打。

魏蜀军躺在河滩上,重新梳理了大脑里混乱的头绪。慢慢地,他想起了狗娃子,铁娃儿和郑良。他们都是自己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工友。他在他们面前吹嘘过张老板如何如何的好,十分仗义,人也耿直,从不拖欠工钱。他跟他们许诺过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苟富贵,不相忘。一起从农村出来,就要一起发财致富。他们出来打工的目的性很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攒点儿钱再回到农村去娶老婆。魏蜀军每做完一个工地,都要冒着得罪老板的风险去帮助大家要钱。他去要钱,工地老板都会躲着他,或者是私底下给他借一点儿钱,让他先用。但他每次去要钱,身边都会跟着几个工友。他从小就爱打抱不平,但他表面上却看上去是一个十分安静的人。这一次,他又去张老板那里帮工友们讨薪,终于没有逃过挨一顿毒打的下场。他心急火燎地去找张老板要钱。工友们需要钱,他也需要钱,因为他的师傅郑富贵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等着交钱做手术。医院说,见不到交款收据,打死也不会安排做手术。人命关天啦,他怎会不急呢?

魏蜀军闭上眼,又摸了摸胸口,胸口一阵钻心的痛。他很茫然。自己在工地上没日没夜的劳动,付出了汗水,就应该有收获。自己讨要自己的血汗钱,还遭到包工头的毒打,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他急切地想知道工友们的下落。他不能不管他们,毕竟都来自同一个村庄,来自美边,来自太阳山的另一边。

太阳山巍峨高大,蜿蜒绵延,像一块巨大的初升的太阳,横亘在山村和城市之间。他们和张书超一样,都居住在太阳山下,同一个乡同一个村,世代繁衍生息。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村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边”。村庄很美,离县城很遥远,村里曾经出了个秀才,喜欢咬文嚼字,他给村子起了现在这个名字,大家觉得反正这名字也不碍事,于是就沿用至今。美边的前面有一条小河,秀才又给河起了一个名字,叫明月江。明月江成‘几’字形环绕村庄流过,江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明月江水流平缓,在村头故意绕了一个弯,然后再欢快地从村子前面流过,一路欢歌流向远方。眺望美边大院,炊烟袅袅,如诗如画,村里青瓦屋檐,山青水秀,绿树成荫。木板和土墙捣筑成的房子紧凑地连接在一起,围成一个三合大院,一块偌大的青石板铺成的院坝,远远看去就像一方御印,稳稳地摆放在美边的中间。院坝的四周栽了几颗高大茂密的黄桷树和十几棵小叶榕。黄桷树树形高大,枝叶茂密,像一把把撑开的巨大的雨伞,均匀地摆放在院坝的周围。小叶榕树的树干上都满满地扎了一圈又一圈的干草甸。那是生产队两头水牛冬天的粮草。干草甸成了孩子们游玩嬉戏的最佳场所,躲猫猫,做游戏。牛饿了,去草甸上扯一把草,扔牛圈里。冬天天冷了,孩子们就抱一抱枯草,在石头坝子上点燃取暖。大人们会抱怨几句,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也会跟着围拢过来烤烤身子。

太阳山矗立在美边村子的正面,明月江水从太阳山顶部蜿蜒泻落,流经深山,穿过峡谷,绕过村庄。村子安静祥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肥沃的土地上孜孜不倦地耕耘、劳作。葱郁的禾苗,茂密的山林,粉黄的油菜花田,高大的李子树、杏树和核桃树,相互掩映,相互融合,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油画。

太阳山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而是一条绵延数公里的大山脉,海拔一千八百米,全是火红色的页岩。山上光秃秃的。老人们常常哀叹,太阳山曾经也青翠茂密。大炼钢铁的时候,男女老少都提着砍刀、斧头和锯子上山,山上的所有树木,像青杠树、柏树、松树、还有桐子树都被无情地砍伐,就连树底下的蕨类植物也都没有幸免。全村人都着了魔,大家砸锅砸铁,通宵达旦地烧,想要为国家烧出钢铁,支援国家建设,结果却炼出来一大堆一大堆的废铁坨坨。院子里的小孩子们烤了几个月的大火。每当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的时候,火红的阳光照射在太阳山的红石谷子上面,太阳山顿时就像半个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美边大院子就像两个太阳中间的仙境,东边一个太阳,西边一个太阳。当两个太阳慢慢升起的时候,美边大院就像夹在汉堡包中间的肉馅儿,魏蜀军和郑良他们便嬉戏在汉堡包的中间。

当太阳落土的时候,太阳从太阳山脉的峰顶缓缓沉下,两个太阳就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太阳山脉就会被落日镶嵌了一道金边儿,金光闪闪。这时的太阳山更像是一只蹲坐在地上的青蛙的大嘴,嘴里衔了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宝石正慢慢地滑进青蛙肚子里去,落日射出万道余晖,一道道光线又好比数万根手电筒发出的亮光,照在漂浮的云层上面,整个太阳山脉顿时变成了一顶巨大的王冠,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美边就变成了仙境。

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十一届三中全会过后,一股春风吹来,吹遍了太阳山和美边。在仙境中住惯了的人们,都开始关心起外面的世界来。大人们开始悄悄地议论政策的变化。老人们则眼含热泪,眺望着太阳山,憧憬着山那边的美好世界。孩子们没有什么感觉,仅感觉到了父母的脸上多了几丝笑容。

希望来了,机遇来了。

魏蜀军和郑良他们正在长大。昨天,他们还光着屁股去明月江摸鱼。今天,他们就要走出太阳山,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在他们中间,魏蜀军年龄最大,他便成了孩子们的头儿。孩子们都听他的。他领他们下河抓鱼,下田捉黄鳝,上山套野鸡。总之,凡是他能够想到的,就会毫不保留地教大家去做。他还摸索出了一套用菜刀下河砍鱼的方法。这在美边引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议论。这种捕鱼的方法十分管用。夏天,每当夜幕降临,他就邀约起村里的小伙伴背上背篼,砍一根竹子,搓一根捻子,再把煤油灌进竹子筒里,把捻子也塞进竹子筒里,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火把。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一把菜刀,带着几个小孩儿悄悄地走在白花花清潺潺的明月江里。夜晚的鱼儿一见到亮光便围拢了过来,盯着火把一动不动,正在鱼儿们十分好奇的功夫,他便举起菜刀对准鱼儿只轻轻地一划,可怜的鱼儿便肚子一翻白,漂在了水面上。背背篼的伙伴们便迅速伸出双手,抓起水面上不断挣扎的鱼儿,扔进背篼里面。用魏蜀军的话说,这是一种最为原始的捕鱼方法,十分环保。这种捕鱼方法在美边大院子里,有鼓励的,有大骂的,有赞扬的,有嫉妒的。嫉妒归嫉妒,但这个方法还是流行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名年龄稍大点儿看上去像是有点儿文化的人。他懂点儿化学知识。他把石灰扔进清澈的河水里毒鱼后,魏蜀军的用菜刀砍鱼的方法才最终被村子里的人们淡出了记忆。人们都学着知识青年的样子,大把大把地往明月江里撒石灰。

美边大院子里一共住了十几户人家。除了小孩儿,大人们只会原始的耕作。孩子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放牛和干些令大人们痛骂的事情。生产队长叫王红兵,每当生产队长王红兵扛起锄头,戴起草帽,大喊一声“出工了哦”,大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放下饭碗,和手中的蒲扇,也扛起锄头,戴起草帽,挽起裤脚,跟着生产队长,下田干活去了。这时候,小孩儿们也三三两两地从自家屋里头探出脑袋,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捕捉着院坝里有什么动静没,一旦大人们都下了田,开始在草帽下面叽叽咕咕,边干活边东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儿的时候,孩子们便一下子全冲到了院坝里,踢毽子,修房子,和抬起大腿单脚着地,相互之间顶撞着玩儿,孩子们管它叫斗肌。那时,田土刚要包产到户,生产队还在苦苦地挣扎。绝大多数社员都暗中和队长较着劲儿。队长很喜欢集体劳动。因为他掌握着记工分和分口粮的权利。甚至连谁家母鸡生了蛋,生产队长都要亲自去过问。那时候,社员们干活都很木然。很容易疲倦。打不起精神。人们刚一下田,就有人要抽烟,要尿尿。女人们则坐在田埂上,唰地一下捞起上衣,露出白白的乳房,当着众人的面给孩子喂奶。一天下来,田地里看上去站了几十个人,却干不了多少农活。

孩子们玩儿累了,就三三两两地跑到生产队的猪圈牛圈里去玩儿,或许在牛圈的旮旯角落的灰土尘埃中还可以掏出几只地牛儿来。当然最让魏蜀军他们喜欢的还是骑在生产队养的那两头一公一母已组建成家庭了的水牛弯弯的牛角上面好玩儿。孩子们骑在水牛角上面,双手抓住牛角,嘴巴里嘟嘟嘟嘟的,学着最原始的驾驶。水牛的脖子成了孩子们的驾驶室。最让孩子们高兴的是,他们经常怂恿水牛爸爸骑上水牛妈妈的屁股上,然后大家一齐呐喊:“加油!加油!加油!”。这时,水牛爸爸是最高兴的,也最得意。

生产队养的水牛成天拴在队长家的后院里,水牛两口子的生活虽然是由全村的妇女和孩子在轮流照看,但最终的监护权还是被生产队长牢牢掌管在自己手中。水牛妈妈什么时候怀孕,什么时候生产,什么时候生病,队长都了如指掌。尤其是队长本人对水牛爸爸什么时候爬上了水牛妈妈的屁股,他是最熟记于心的,因为每当他看到水牛爸爸爬一次水牛妈妈的屁股,他就会很自然地想起自己爬在美边大院子最东端那个寡妇唐殊妹儿的屁股上的情景。

美边大院儿也有寡妇。唐殊妹儿就是。她是一个拥有四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在三年前农忙的季节,时逢天旱,抽水抗旱小分队在明月江边临时架起了一根电线和抽水机,从河里往集体的田里抽水时,不幸用打湿了的手去捡跌在田里的电线,最后无论怎样甩都甩不脱,倒在了水田里,电死了。留下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唐殊妹儿和四个成天饿得嗷嗷叫的女儿。

在生产队所有人的眼里,唐殊妹儿都是美边的一道风景。她有一张十分好看的瓜子脸,像水牛眼睛样的大眼睛,两个乳房像太阳山脉的主峰那样高高地突起,屁股肥硕得跟水牛妈妈的屁股一样。唯一的缺点是满口的大黄牙和时不时从大黄牙中间冒出的骂人的脏话。

尽管唐殊妹儿人长得漂亮,又是全村唯一的寡妇,村子里其他的男人没有一个敢正眼看她的,每当有人打她家门前路过,都不得不故意低着头,快速走过。他们都坚信,寡妇门前是非多。

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门后是非更多。全村唯有一个人,他不从寡妇门前过,而是经常从寡妇的门后钻进去。这个人就是美边的生产队长王红兵。他经常趁黑钻进唐殊妹儿家的后门。或者蹲在她家后面的茂密的竹林里,学几声米贵阳鸟叫的声音。寡妇听到后,就会安顿好孩子们赶快上床睡觉,自己偷偷地溜进竹林里去。唐寡妇的身体长得像生产队的水牛妈妈,健壮结实。浑身透着骚劲儿。而生产队长王红光的身体却不如水牛爸爸。他干瘦如柴,身上的排骨一块一块的突起。脸上的十几道皱纹像是用篾刀使劲刻划上去的那样,沟壑纵横。尽管王队长的身体干瘦,可一旦爬上了唐寡妇的身上,一下子就勇猛了起来。很多时候,他的勇猛甚至有超过自家后院儿的水牛。唐殊妹儿趁黑钻进竹林。王红光来不及脱掉裤子,便把寡妇的厚厚的破烂不堪的旧棉裤往下一扯,寡妇便顺从地弯下腰,双手抓着面前的竹子。她翘起屁股。露出白花花的一坨肉。王红光学水牛的样子,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伸到她的胸前,抓住她茄子般大小的乳房。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王队长学孩子们的样儿,也气喘吁吁地数着数。这时,寡妇家的大女儿唐娟喊了声“娘?”,寡妇停止了动作,回答道:“在收衣服,快点儿睡”。她小心地向屋内看了看。隔了几秒钟,没有什么动静,便又重新撅起了白白的屁股,任凭队长在自己的身上支配着手中的权利,直到权利暂时消失。待他软软地瘫坐在竹林地上时,寡妇才说:“今天给我记三分!”

队长说:“记工分不行啊,村文书那只眼睛盯得特别的紧。”

寡妇说:“别管文书,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队长:“哦,那好吧。”

队长从公文包里掏出四只鸡蛋,小心地放在寡妇的手心里,便提起裤子,拿起手电,悄悄地从竹林深处绕回到自家的后院。

郑良家共有五姊妹。他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自己排行老三。在儿子中排行老大。郑良从小就跟魏蜀军耍得很好,两个人什么知心话都说,什么困难都一起克服。

郑良的父亲叫郑富贵,当过兵,但没有打过仗。因为他当兵的那个年月全国刚刚解放,根本就没有仗可打。他去当兵,本来是要在部队里混碗饭吃。可到了部队后,既不能打仗,也没什么活儿干。成天一二一的喊个不停。对于一个干农活儿的好手,实在是受不了。他很失望。多次找到部队领导,要求复员,回去继续干农活。部队先是安排他父亲去养猪。后来发现他有剃头发的爱好,便安排他去给士兵们理发。

郑富贵从部队复员后回到了美边,重新又恢复了农民的身份。他家先是生了一个女孩儿叫郑祚,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孩叫郑一。郑良的母亲先是生了两个女孩。这在平静的美边来说是不光彩的事情。这郑良他爸在院子里抬不起头。郑良他妈就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在那个年代,大家白天除了参加集体抹佯工外,没有其他的娱乐方式。男人们的主要精力,便是造人。郑良的父亲母亲坚信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造一群儿子出来,给乡里乡亲们看看。他事先给未来几个儿子起好了名字,才开始工作。他坚信:“做一良民好”。老大郑祚,老二郑一,老三郑良,老四郑民,老幺郑好。他决定只生五个,不要像隔壁王莽家,前五个都是女孩儿,结果赌气一口气生了八个。全家十口人吃饭,够他家累的。

郑良是在一个冰天冻地的季节出生的。他出生那天,父亲郑富贵一直守在妻子的身边,寸步不离,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盯着妻子的两腿之间。接生婆刚刚从妻子的胯下拉出一坨血糊糊的东西,孩子都还没来得及啼哭,郑富贵就一把夺过郑良,掰开孩子的两条滑里吧唧的小腿,用手在中间摸。他终于激动得跳了起来,喊道:“天啦!真是个男孩儿!”。他放下孩子,冲出门外,身体匍匐在地上,额头着地,双手合十,对着白雪皑皑的太阳山,长跪不起。

郑良出生后,他的母亲又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了两个弟弟。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郑良的父亲不再那么激动了,也没有冲出门外,叩拜太阳山了。他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在心里说:计划圆满完成,该歇一歇了。于是,便停止了造人计划。全心全意扛上了全家七口人的重担。

看着五个孩子一个个地慢慢长大,郑富贵又开始幻想起孩子们的未来来了。他背着家人,偷偷去了离美边大院不远的一座庙,为每个孩子抽了一个签。结果签签令他惊喜。签上说:老大老二是女儿不要去管,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这两盆水泼得比较好。可以嫁一个好的人家,吃穿不愁。郑富贵最关心的是三个儿子。签上说: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将来做文官,幺儿子做武官,二儿子为父母亲养老送终。这可把郑良的父亲乐坏了。他不但成功完成了造人计划。而且还成功地造了一文一武两个人才。他把那几个签的解文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嘴里哼着歌,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郑良的父亲去庙里抽了签,成天干活便乐呵呵的。在院坝头,他的腰杆也挺得直直的了。他一有时间就要回家翻出那几篇签的解文,虽然不大全部认识上面的字,但还是有津有味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开始怀疑起签上的说法。一怀疑签上的说法,他就到河对面去找李半仙。听别人说,那个李半仙算得十分的准,从来没有给去算命的人说错过。他兴冲冲地去了。在李半仙那里,他每一次都印证了先前抽签的结果:三个儿子中,将来一文一武,二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于是,他干起活来就更加的卖命。起初,他想等几个孩子自然成长,反正命中注定。后来在与别人的一席谈话过后,他又受到了启发,必须要送孩子上学读书,至少要把三个儿子送进村里的学校才可以实现签上说过的结果。为了筹集每一学期儿子一元六毛钱的学费,他开始自学裁缝,缝衣服和裤子,悄悄走村串户去卖。后来,他又偷师学艺,到处收集各种废铜烂铁,融化后,浇铸一些烟斗、齿轮、犁田用的铁犁头等简单的铜质或铁质工具卖。他鼓励妻子多养鸡,多养母鸡,多生蛋卖。而且还要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出去兜售。换回来的人民币就先存起来,为几个儿子凑学费。在他心中,两个女儿反正是泼出去的水。不用多操心。于是他就早早地中断了女儿的学业,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劳动,一起为家里挣工分。

那时候,政策像一根插在流沙里的木棍,不稳,随时变动。眼看着郑富贵家逐渐兴旺起来的时候,上面突然又刮起了一阵旋风,说他父亲在搞投机倒把。一天夜晚,趁大家都在熟睡,公社一大泼人冲进他家,开始翻箱倒柜地搜。他们搜走了他家的缝纫机,和各种土制的简单的工具,连一箩筐细白沙都没放过,和人一并带走,作为投机倒把的证据。他家唯一的铁犁头也给没收了。郑富贵进了学习班,写了几个月的检查。

看着父亲被人批斗和被没收了所有的挣钱工具,郑良和两个弟弟躲在屋子的角落里十分害怕。那一刻,他很想自己是那个公社干部的上面的干部,管得住他的猖狂。尤其是当他看到生产队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公社干部们来趁火打劫,没收工具的时候,他就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不得好死。他发誓要实现算命先生的预言,成为一名权力很大很大的公社干部。

当郑良家被公社干部抄家的时候,他的好朋友魏蜀军也一直站在院坝里看,远远地替他家伤心落泪。等所有的凶神恶煞的公社干部们走远了后,魏蜀军才独自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哭,我们找机会把他们杀了!”郑良哭着回答说:“要得!”于是,他们俩重又回到学校开始刻苦地读起书来。

就在郑良刚刚忘却抄家的那一幕,正刻苦读书的时候,全国又刮起了一阵春风,说是人口可以自由流动了,走哪里去再也不用跟队长请示报告了,而且原先集体出工集体干活的场面马上就要改变了,田土要包产到户了。各家各户即将分到自留田地和得到承包田地了。就是说队长不管用了?!我的天啦,昔日在院坝头作威作福的生产队长,就要撤掉了。这一消息无疑成为了美边大院子里的一大喜讯。召开社员大会的那天,上百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集中在大院坝上,由村文书戴着一副老花镜逐字逐句地把全村唯一的一份报纸拿出来,念给所有人听。刚开始,王队长一家人还像以往一样,趾高气扬地坐在院坝的正中间。寡妇唐殊妹儿也紧挨在队长身边坐着。她一边扎鞋垫一边偷偷地瞧着王队长。当村文书念完报纸后,再逐字逐句给大家反复解释一遍的时候,队长的脸上开始挂不住了。队长夫人和队长的几个儿子也在凳子上磨皮擦痒起来。仿佛那凳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又像是队长一家人身上都长了虱子样,痒痒得难受。唐寡妇的脸色也一瞬间阴暗了下来。她收起鞋垫和针线,开始认真地听村干部讲解。她还弄不明白,这村儿里怎么会不要生产队长呢?生产队说解散就解散?没有一个队长那以后该怎么干活了呢?我们听谁的了呢?不是说土地都是集体的吗?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只有郑良的父亲突然站起来。他发了言。他故意憋了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咋啦?再来搜噻?看老子以后怎么收拾你们了!”。说完,他高兴地站了起来,会也不开了,径直向自己家里走去。其他社员既不敢开腔,又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说什么呢?没什么说的。这平常都听队长说惯了,该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就找不到该说什么了。他们完全没有听懂报纸上说了些什么?也完全没有预见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那些过去一直跟队长关系很好的人,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队长好了?该不该继续每月给他家送几个鸡蛋了?该不该继续让队长在自己婆娘身上随意发挥他的权利了?

郑富贵一口气跑回了家,迅速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给全家人说了。大家高兴得手拉着手,围成了一团。父亲叫嚷着,要马上去乡政府理论,顺便给自己讨个说法。郑良一下子也明白了外面刚发生了什么。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子俩兴奋得相互拥抱了起来。

儿子问:“你那些工具可以去拿回来了吗?”

父亲说:“算啦!那些工具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咱先种好自家的田地再说。以后出去挣大钱!”

“嗯。”

田土下户了,郑富贵披星戴月赶天赶地地抢在全村所有人家之前把自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翻了一遍,并播了种。他还在自家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上了各种果树苗,而且还亲自摸索着嫁接了几株柚子树。他叼着一根叶子烟,眯缝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期待着一年过后能够硕果累累。他期待自家果树尽快挂果,就像期待三个儿子快点儿长大成人一样,希望满满。

他抢在别人面前干完农活,目的是尽快把自己解放出来,好抽出空闲时间来做点别的更有用的事情。他要做什么呢?冥思苦想过后,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要亲自走出太阳山,去看看山的那一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把要走出太阳山的想法,跟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妻子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他就扛起了铺盖卷儿独自一个人上了路。

他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个日落的时刻走到了太阳山的另一面。他这才发现,原来太阳山有多么的高大挺拔,多么的威武雄壮,和多么的深奥不解。在他连续一个人徒步穿行在太阳山腹地之中时,差点儿迷路和被野兽毒蛇撕咬,幸亏他当过兵受过训练,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能够冷静地处置和对付。

他翻过太阳山,站在山脚下,远远望去,眼前是一座小县城,县城三面环水,背靠太阳山。县城所有的街道窄窄的,街道上没有汽车,只有成群的自行车和偶尔路过的吱嘎吱嘎响的牛拉车。街道上行人稀少。两边的门市,清一色的木制门板。每家门前都是在早上开门时取下一块一块的木板,然后把木板又一块一块地平放在两条长板凳上面,再把自制的饼干、果脯、面条、针线和瓦坛子装的自酿的白酒整齐地摆放在上面。他路过一家小吃店,小吃店门前用篾条编了一个烧煤炭用的土制火炉,火炉上面放了一口大铁锅,铁锅里面整齐地放了七八个楠竹编制的大蒸笼,蒸笼里面正呼呼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蒸笼里面估计是蒸的肥肉,或者泡粑,亦或是米糕什么的,反正那冒出蒸笼的白白的水蒸气正弥漫着浓郁的说不出来的香味儿,直往郑富贵的鼻孔里钻,勾引得他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喊叫了起来。

他想头也不回地走过那家小吃店,但没有忍住。他又退回了几步。那蒸笼里的香味儿实在是让人要流口水。他的不争气的肚子,正使劲儿地要把他的两条腿往回拉。肚子哭闹着要吃东西。他没有理会它。肚子发现这招儿不灵,便开始傻笑,以至于站在小吃店门口的店老板儿都听到了从他肚子里发出的阵阵傻笑声。郑富贵摸了摸口袋,显得十分的尴尬。

店老板问:“大兄弟,肚子饿了吧?”

郑富贵:“我没饿。”

店老板:“没饿?那你肚子大喊大叫什么呢?”

郑富贵:“我真的没饿。”

店老板:“进来坐吧,味美价廉的。”

他再一次摸了摸口袋,里面仅有十几块钱。他冲店老板说:“我没饿。饿了再来吃。”

他一边傻笑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裤子包里紧紧地捏着那一团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分一角一元的人民币。他在心里反复计算着带了多少钱?够用多久?万一钱花光了自己该咋个办?毕竟,他还从来没有进过馆子吃饭。

他鬼使神差地一只脚就跨进了小吃店的门槛,而另一只脚却再也迈不动了。他突然想起了家里的五个孩子和妻子。他想起了他的三个儿子读书的学费。他甚至想起了老大正要当上文官,老幺也刚穿上了军装。他伸进裤子包里紧握住钱币的手开始冒汗。他松开手在裤子包上擦了擦,又重新紧紧地攒住了包里的钱。不得已,他又退出了已经跨进门坎儿的那一只脚,对正微笑着紧盯着他的店老板娘说:“我只买一个包子。”

店老板囔囔道:“进来坐起吃嘛?我又不是开黑店儿的孙二娘?看你怕起那个样儿?”

他说:“嘿嘿,只买一个包子。”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掀开蒸笼最上面一格一看,里面是土巴婉儿扣肉,那肉上面油水儿直往外冒。她又端起第二格,是一碗一碗的上面点了红点点儿的喜沙肉。她再端起第三格,里面才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包子又圆又大又胀鼓鼓的。包子正中间还冒出了一丝丝的乳黄色的猪油。几粒嫩绿色的葱花儿粘在上面,葱香四溢。老板娘伸手在湿毛巾上揩了一下手上的白面粉。快速地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抓了一只包子,飞快地递给了郑富贵,大声喊道:“有点儿烫,小心!”。

郑富贵接过滚烫滚烫的肉包子,左手死死地平握住,右手递给店老板儿一块五分钱的硬币后,就边走边啃了起来。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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