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十八)

【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十七)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八)

郑富贵忙完了农活,这才突然想起了自家的三个还在读书的儿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因为实在是太忙了,都差点儿把几个宝贝儿子给搞忘了。

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几个心肝宝贝儿子搞忘呢?他忘不了的,他还期待着几个儿子去实现他自己的未来的梦呢。

大儿子郑良正在读初三,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可是,郑富贵却连儿子的学校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只听别人说过他的儿子学习成绩比较好,至于在哪所学校读书,不知道也好,省得自己成天干着急。

郑良读书的学校是通州县城一个比较偏远的乡初中。学校是由一座已经废弃了的破庙改装成了一间一间的教室。学生们大多都来自本乡本土的,每个班只有那么极少数几个学生才来自通州县城,或者附近的几个国营厂矿。那些来自本乡本土的学生,在穿着打扮上都比较一致,清一色的灰布衣服,大圆口布鞋,和卡其布裤子。而来自县城或者附近厂矿的学生,个个都穿得不一样,有穿中山装的,有穿连衣裙的,有穿花格子西装的,还有打领带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既体现了他们父母们的思想,同时又投射出了孩子们自己对开放的理解。尤其是郑良班上突然来了一位打红色领带插班的男生。他一走进学校,整个校园便一下子给炸开了锅,所有的农村学生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说:“这么小,还打领带?看上去好拽哟。”“领带是什么呢?”“嘿嘿,他经常漏饭,所以就给他吊一条布带子擦嘴巴。”

红领带的父母跟在校长的身后,和他有说有笑地聊着学校的情况。校长的身后却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学生。学生们都静悄悄地上下打量着红领带男生,也悄悄地观察着他的父母。他的父亲穿了身灰白色中山装,头发梳得光光的,胡须刮的干干净净,脸色油青发亮,颧骨凸起,两腮红润,精气神十足。他的笑声十分爽朗,而且还会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公文包的拉链只拉上了一半,另一半被一条长长的大前门香烟给撑得合不拢。红领带男生的母亲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剪了个奇耳短发,眼睛上戴了副黑边框眼镜,看上去十分干练文静。她皮肤白皙,眼睛有神,和校长说起话来像在撒豆子,乒乒乓乓的,声音十分清脆。

红色领带男生被校长亲自领着送进了郑良的班上,他刚刚一脚跨进教室,教室里便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这名新来的男同学,只见他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净净,圆脸蛋,高鼻梁,嘴唇红润。他穿了一件十分合身的花格子西装,西装里面配了一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裤被熨烫得笔挺笔挺的,脚上还穿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皮鞋擦得呈亮,可以照见人影儿。唯有他胸前的那条红色领带才十分的打眼,就像怀揣了一轮圆月,在胸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很多农村孩子还只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领带,尤其还是一条红色的领带。那个年代,农村人对红色比较敏感。红色代表喜庆,红色代表隆重,红色代表着神圣。人们结婚穿才红衣服,求神拜佛要挂红布。红布可以驱鬼敬神。农村人为图吉利,也十分喜欢买一块红布缝制一条红色的内裤。所以,当他们第一次看到一个男生在自己的胸前故意扎一根红布,脑子里一下子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丰富的想象。

红色领带男生站在讲台上,校长亲自拉着他的粉嫩白净的手,向全班同学做了个简短的介绍。告诉大家,他来自比通州县城还要高一级的省城,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才不得不随父母来到这里读书。校长在讲台上介绍,班主任老师却一脸的不高兴。他站在校长的身后,十分担心校长又给他班上领来了一只害群之马,或者说班主任老师经常给大家讲的打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

全班所有的同学都十分坚信红色领带同学肯定会成为班上的一颗老鼠屎。所以,当校长在上面介绍他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低着头。她们都不想正眼看一眼站在上面的那颗未来的班上的老鼠屎。更怕自己被老鼠屎给粘上,影响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全班的男生除了郑良,其余的也都在那里傻呵呵地望着红色领带。他没有笑,只是十分认真地在听校长介绍。其他的同学都热烈地期盼着红领带同学能够尽快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们想,这下隔壁二班又要遭殃了,咱们班新加入了一员虎将,看以后怎么去收拾你们。

隔壁二班原本是全校的乖娃娃,最近来了几个水泥厂的干部子弟,才彻底改变了二班的名声。那几个干部子弟悄悄抽烟,晚上据说还躲在校外喝酒。甚至听说他们还主动给班里的女生递纸条,想约她们出去压马路。整个校园被干部子弟们搞得乌烟瘴气的。其他班的同学一听说是初三二班的就害怕。每天放学后,大家都绕开二班走,仿佛躲避瘟神一样。

红领带男生的到来,加速了郑良班上的贫富分化,甚至一下子提高了全校同学对领带的认知度,尤其是初三各班的女生。她们都在下课或者放学过后,趁路过郑良他们班时,故意放慢脚步,停在教室外面的窗户边,抬起头来向里面肆无忌惮地张望,然后才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四散开去。本来在郑良所在的那所农村中学,几乎全都是农村学生。可是随着附近越来越多的工厂的建立,一部分工人的子弟也便跟随着她们的父母迁徙到这里来读书。更有甚者,有几个同学的父母既不是附近农村的人,又不是附近工人的子弟,他们仅仅是因为在城里面的学校打了架,或者说按照当时的标准是犯了错误被学校开除了的人,才被父母送到偏远的农村学校来念书,目的是让他们远离城市,远离以前的同学,以示惩戒。期待着他们在这里经过努力学习做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和对祖国将来有用的人。

城市学生的不断加入,班上的旧有的风气也在悄悄地变化。这让郑良的班主任十分的不习惯。

红领带男生来上课的第一天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因为他居然书包里背的不是书本,而是满满一口袋枇杷。等校长介绍完了他过后,校长和班主任肩并肩地争论着什么离开了教室。教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下来便是后排几个街道上的男同学一阵狂笑,他们伸出食指对他喊道:“兄弟,过来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吧。”红领带便迅速地打开书包,伸手从里面抓了一把枇杷出来,从后排开始,一人一颗地分发起来。

郑良接过红领带同学递给他的枇杷,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都搞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儿,更不知道怎么吃,因为上面毛茸茸的。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枇杷。

红领带男生书包里的枇杷还没有发完,上课铃声就响了。他继续挨个挨个地发,不紧不慢。这可吓坏了值日生和班长。班长郑良立即站起来,上去阻止他继续发枇杷,却被红领带男生不屑一顾地把他的手给推开,坚持把最后一颗枇杷发完。

当红领带男生发到最后三个同学的时候,英语老师突然站在了教室门口。值日生大声喊了一声“起立!”教室里所有的人“唰”地一声便整整齐齐地站了起来。红领带还在坚持发完最后一颗枇杷。英语老师却一直站在门口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红领带和他手上的枇杷,嘴里喘着粗气。

他发完了最后一颗枇杷,这才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站好,等待着英语老师进来上课。

值日生回过头去向全班看了一眼,确信大家都已站得整整齐齐的了,便再一次喊了声“起—立—!”。大家两眼齐刷刷地望着教室门口,英语老师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菩萨,脸上没有表情。她没有进教室,而是折转身径直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全班哄地一声又炸开了锅。大家开始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和谴责着红领带男生刚才的所作所为。他们更加坚信,他就是班上新来的老鼠屎,一定会打坏这锅汤的。

英语老师离开教室后不久,校长便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依然面带微笑地向红领带男生指了指,示意他出来一下。红领带男生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跟在校长身后,向校长办公室走去。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看着他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后,这才爆发出一阵骚动。

和其他许多农村孩子一样,郑良是当时农村中学里最普通、最听话的一名学生。他唯一跟大家的区别却在于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名。他很听老师的话,学习也十分自觉。他想改变现状,改变农村孩子的身份。他一直向往大城市,向往城里面的美好生活。

郑良的班主任是一名刚刚师范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的朝气和积极向上的精神被像郑良这样的学生彻底地吸收。他宣传改革,宣传开放,同时他又引导学生树立远大的理想,让理想像一颗大树,不断地在书本知识里吸收着养分,茁壮成长。

郑良班上有一名女生,是附近一个厂矿厂长的宝贝女儿,她叫李丽。李丽人长得漂亮,穿着也比较时尚,成为了班里的班花,班上许多男孩子都愿意主动跟她套近乎。可是,李丽却偏不喜欢那些套近乎的男生。她喜欢跟郑良在一起耍,而且还喜欢听郑良给她讲述关于他在美边的故事。郑良也喜欢听她给自己讲关于城里面的生活。

那个时候,她仿佛不是来读书的,而是来农村中学体验生活似的。她天天缠着他给她描述怎么捉鱼,怎么喂猪,怎么放牛。许多美边的故事,就一直扎根于李丽的大脑。

而那时候的农村中学,却像一所农村和城市思想的中转站。听了李丽关于城市生活的描述,郑良发誓不再回农村居住了,他说哪怕他以后考不上大学,也一定要留在大城市居住。

这就是他的理想,这就是他的未来。他把城市想得十分美好,把自己的未来完全交给城市。他不清楚自己未来会干什么,但有一点儿他是清楚和明白的,那就是他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那个时候的大学也不是你想考上就能够考上的,百分之几的升学率,千军万马去挤独木桥,成了郑良他们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标志。哪像现在,上个厕所遇到的都是大学生。

由于离家较远,郑良初中就选择了住校。他每周放学回家,既要帮助母亲干点儿农活,周末上学时,还得用背篼背一口袋大米和几把面条。母亲用猪油炒一瓶豆瓣或者腌菜,算是他一周的下饭菜。学校没有煮饭用的煤炭,郑良每周还得顺便背一捆干柴禾。柴禾是用从山上砍回来的树枝或者树干,自己用斧头劈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用绳子捆好,分成十几等份,作为在学校煮饭的燃料。

郑良煮饭的时候,李丽明明可以去食堂打饭吃,她却偏要来帮助他烧水做饭。她羡慕他能够亲自煮饭,她从他那里也学到了很多城里孩子学不到的生活技能。

有一天晚上,学校下了晚自习课,郑良和李丽,还有班上的几个住校的同学,大家都说肚子饿了,想煮碗面条吃。可是,等面条煮熟了过后,这才想起没有哪一个人从家里带有猪油和盐巴。没有油盐只有面条,可想而知有多难吃的。其中一个同学说:“我手头有数学老师寝室的钥匙,去看看他那里有没有猪油?”大家说:“要得。”那个同学立即跑到数学老师的寝室,很快便拿来一瓶玻璃瓶子装的猪油。大家从锅里捞好面条,每个人用筷子在玻璃瓶子里撬了一大坨猪油放在面条碗里,抄匀净过后,把面条往嘴巴里一送,大家都“哎哟,我的妈呀?”地叫了起来。“这猪油怎么是甜的呢?”大家相互盯着,最后都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原来玻璃瓶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猪油,而是一瓶蜂蜜。

李丽没有参加成中考,原因是她喜欢上了郑良,而郑良却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喜欢着他。青春的懵懂开始在城市学生中萌芽。他在她面前显得大大咧咧,这让她十分的不解。她隔三差五地送一些小东西给他。她每天去学校伙食团买一份蒸肉,故意把蒸肉端到郑良的面前,对他说:“哎呀,我最近又长胖了,吃不下肥肉。”郑良一听说她怕长胖,便主动帮助她吃掉碗里的肥肉。他说:“扔掉太可惜了,以后我都帮你吃。”于是,她到伙食团买肉成了习惯,他帮助她解决碗里的肥肉也成了习惯。

当离中考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她问他一道数学题怎么解。他耐心地给她讲了三遍,可她还是没有听懂。他无意间说了句:“笨蛋,猪头。”说完他就回寝室睡觉去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伤心了。她流着泪收起书包,二话没说便跑回了厂里,关上房门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哭过之后,便开始烧书。她把课本儿一本一本地撕,一页一页地烧,直到室内冒出了阵阵刺鼻的浓烟,厂消防队取来了消防器材灭火,踹开卧室的门才阻止了一场火灾的发生。

郑富贵用打工挣来的钱,坚持要在美边大院为每一个儿子修一栋小洋楼。他内心是矛盾的,他既想让几个儿子能够远走高飞,又想把他们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要提早为他们规划他们的未来。郑良坚决反对父亲为他们修新房子,他说:“你修起新房子,我都不会住。”他的那一句话气得郑富贵差点儿晕倒在地上。他顺手抓起一根木棍,照着郑良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乱打。

郑良最终没有考上大学,这让郑富贵的培养出一个文官的梦想被彻底地摧毁。他不得不接受现实,让儿子郑良也随了自己,进城做了一名比他稍有点儿文化的农民工。

郑良进城后,郑富贵的身体也开始渐渐地出现了问题。他先是喊肚子不舒服,最后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癌症。

郑富贵得了癌症,他就不得不从工地上撤了下来。包工头欠他的钱,有好几个地方他都没有收到。有一次他终于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张书超。他问他什么时候给自己结清账?张书超没有回答,而是一手拿着大哥大,一手提着公文包准备上车,被郑富贵一脚抵在车门前。他对张书超说:“今天你非得跟老子把钱给了才走,否则老子今天让你好看。”他边说边抓过身边的两根电线,一手拿着一根,对着张书超冲了过去,嘴里还高声地喊道:“不给钱,咱们就同归于尽。”吓得张书超连连后退,他伸出手来对他说:“老郑,老郑,有什么话大家都好说,不要那么冲动。”郑富贵说:“我跟你好说,你不理我,现在我都生病了,没钱治病你总该理我了吧?”张书超继续说道:“我确实没有钱,钱都在工地上,我也有很多钱没有收回来呀。你总得理解理解我吧?”郑富贵说:“我理解你个锤子。拿钱来,不然老子电死你。”

见郑富贵连老命都不要了,张书超这才意识到自己伤他有多深。他一直退到工地的办公室里面,郑富贵手拿着两根从闸刀上取下来的仍然带电的电线也跟进了办公室。

张书超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开始跟郑富贵算起账来。他东算西算,扣除这扣除那的,最后算得连郑富贵都傻了眼,他领不了多少钱。原先郑富贵一直以为自己还可以在张老板那里收到几万块钱的,经张老板给他一算,扣除他和几个徒弟的生活费,孩子读书在他那里的借支费,和提前借钱给他要收的利息费等等,加起来也是一笔十分不小的数字。最后,郑富贵只能从张老板那里得到不到一万块钱。

他彻底瘫软了。他没有文化,也不懂财务知识,更没有细心去记过帐。所有的借支款,都是张老板在笔记本上先写上一个数字,后面交给郑富贵签字认可。有好几笔账,郑富贵早就想不起来了,他已分不清后面的名字还是不是自己亲笔给签的。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他只得认了。

他和张书超的旧账老账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一并勾销的还有他和张书超多年来的交情和感情。可是,这人在利益面前,感情一下子就显得那么单薄。他感叹人情如纸张。这是他从农村进入城市后遭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情感挫折。他沉默了,冷静了,重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是回到乡下去过呢?还是继续浪迹在城市里边?回到乡下,他的青春和劳力早已不在,不能下地耕田,不习惯于种地,尤其是自己在农村无论付出什么收获的还是汗水;而留在城市又居无定所。以前自己能干活的时候,还可以住工棚。这下生病了,连工地上的工棚都不能住了。

他痛苦着,思考着。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郑良的身上。他期盼着儿子能够早日出人头地,有点儿出息。

他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不再期望儿子成为文官。他想尽快让儿子学一门手艺。他想到过让自己的儿子接替自己也成为一名电焊工,但经历了自己在工地上收钱的艰辛后,他又改变了注意。绝对不能让儿子再步自己的后尘。走农民工这条路实在是太没得意思了。

郑富贵躺在病床上,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一名战友在小北街开了一家电器维修门市。他去过几次,发现生意特好。他想让儿子郑良去跟他当徒弟,学习修理电器。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郑良说了,立即就被他一口拒绝了。他想读书,他对无线电修理不感兴趣。他想考大学,想通过升学这条途径走出农村,飞过太阳山。

他泪流满面,拒绝了父亲的安排。他十分理解父亲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又不能够答应。一旦答应了父亲,无异于人生的路又被父辈给安排了。他想自己拿一回注意,自己的人生道路自己来选择。

郑富贵十分生气,他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对郑良大声地喊道:“考大学那么难,你保证能考得上吗?”

郑良点了点头,说:“我保证考上!”

郑富贵骂道:“你翅膀长硬了吗?不听我的话了?我这是对你好,让你去学一门手艺,以后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不再像我这样,出了力流了汗还讨不到好,挣点血汗钱还拿不到手,还得看别人的眼色吃饭。你知不知道我内心的痛苦?两个字:下贱!”

郑良见父亲气得嘴唇发抖,便不敢再回嘴了。他独自坐在床边,默默地体味着父亲的痛苦,却无法用言语去沟通。

郑富贵顺手抓过墙角的一根笤帚,高高地举过头顶,照准郑良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他边打边喊道:“你给老子记住,咱们来自农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本!我这一生算是彻底快完了,还指望着你能够担当起家庭的重任。你这才念了几天书?就开始不听话了?人长大了,心也飞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我的儿子了,你给老子滚远点儿!滚!滚!滚!”。他一连喊了几声滚,吓得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赶快跑过来劝他,把他拉住,让他不要发怒。

郑良默默地流着泪,他跪下来向父亲央求道:“爸爸,我要读书,我保证能考上大学!”。

郑富贵还在气头上,骂道:“你考个球!像你现在这个样儿,考上大学我也享不到你的福!以后你就成了城里人了,也就看不起我们农村的了。我讨厌城里人,都是些白眼儿狼,忘本的家伙!”

这时,站在病房门口的一位看热闹的人大声地说道:“城里人怎么啦?城里人谁伤了你的心?你就这样讨厌我们城里人?大家都要多多包容,多多体谅,和谐共处才是。现在的城里人有哪一个是祖祖辈辈都是城市户口呢?还不是从农村到城市,有的还从城市回到农村呢。翻开现在的城里人的历史,他们不都曾经像你现在这样努力过?奋斗过?他们能够有今天,也不是上天白给的,全凭自己的双手创造得来的。你儿子有理想有抱负!他想念书考大学是一件好事啊!难道你要亲手断送了他的前程?糊涂啊!”。说完,那人直摇着头独自离开了。门口围着观看热闹的人这才明白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摇着头慢慢地离开了。

跪在床边的郑良,听了门口那人的一席话,觉得内心暖暖的,眼泪再一次像泉水一般往外涌。

他理解父亲,理解他的担忧。他没有怪他,怪就只怪那个时代。郑富贵所处的时代,大多思想保守,加上没有文化,看不清未来,大家都只顾着眼前的利益。当然,父亲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全家七口人七张嘴巴都张得大大的,等待着他一个人去挣钱来养活。加上身体又突然生病,不能继续劳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估计连后期看病都会不够,他能不着急吗?!但理解归理解,自己的前程不能因父亲的冲动而被断送。他打定了注意,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依了父亲,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家庭的现状。

这时,李丽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她看见了郑良,她是专门来看他父亲的。见郑良还跪在病床前,她便立即走过去对郑富贵说:“叔叔,让他起来吧。他想读书考大学,我们都支持他,你也要理解他。他是我们班上念书最刻苦的。”

见突然进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郑富贵这才露出了笑脸,叫儿子赶快起来,去给同学倒水。他主动给李丽搬了把木凳子,让她坐下。李丽没有坐,而是走过去先把郑富贵给扶到病床上,这才坐下来询问他的病情。

她给他讲了自己念书的情况,也回答了他很多的关于她的家庭成员的问题。她说她的父亲以前也是农村人,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考上了大学,念了几年书,这才成为了工厂的厂长。尽管他年纪那么大了,但他依然认认真真地念完了大学,取得了文凭。她鼓励他一定要战胜病魔,不要悲观,也不要自卑。听她父亲说现在改革开放的程度还不够,国家还要大胆地开放,到那时候国家到处都需要人才,如果不读大学就又会落伍,跟不上形势的。她说其实城里人和乡下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不一样而已。城里人有自己的痛苦,农村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她告诉他,她的父亲很喜欢跟农村人打交道,父亲觉得农村人实在,耿直。她的父亲还经常跟她聊起农村的亲戚,感叹他们在农村的遭遇和生活处境。父亲说,要想改变现状,就不应该给所有的人脸上贴标签,不要去分什么农村人城里人的,那样的话大家都会受到伤害。

李丽参加了全县的招工考试,进了一家国营煤矿的化验室,当了一名令人羡慕的煤炭化验员。

郑富贵十分羡慕李丽这么小的年龄就有了一份好工作,而且还拿到了“铁饭碗”。而自己的儿子还在读书,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此时,他嘴巴上虽然笑呵呵的,对李丽的到来和安慰表示感谢,可内心却再一次被李丽的铁饭碗受到了刺激,心头酸溜溜的。他想,这城里人和乡下人硬是不一样,城里人的孩子无论读不读书,总可以找到在城市里生活的理由,而乡下人要想在城市里生活,就必须得先想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公正的。可是,自己要想打破这种不公正,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儿子一心想考大学,肯定也是想改变这不公正的现状,但是这条路还很漫长。

郑富贵躺在病床上,微闭双眼,似睡非睡,痛苦地思索着,他期待着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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