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杨保志《看戏》(散文)(上)

【阅读悦读丨诗歌】杨保志《夜莺》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 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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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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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豫东老家,看戏是人生的必修课程。当你玩够了抓鱼捉鸟这些旧把戏以后,看戏就成了我们生活中最为光鲜灿烂的一幕。

我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戏是《牛郎织女》,外婆那个村子请人来演的。漆黑的夜晚,只一盏汽油灯“咝咝咝”地冒着白光,把一个空旷的谷场渲染得通体透亮。有几个男人端坐在戏台一侧很有节奏地敲锣打鼓,另几个两天前还在地里干活的大人把脸抹得红一块、紫一块粉墨登场。只见一头由老男人扮演的“老牛”披着蓑衣和牛郎在戏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还说一两句“人话”,而织女也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腰有水桶那么粗,居然可以很轻盈地跳起舞来。演到最后,那个胖织女被王母捉走,戏台上只留下牛郎挑着两个小儿原地打转使命追,但最终也没有追上。

外婆告诉我说,神仙和凡人是不能通婚的,所以才被王母捉走。我那时没有什么观点,觉得有理,又觉得可惜。我看一眼那个由老男人扮演的王母一脸横肉,再看一眼腰有水桶粗的织女,心说,不嫁就不嫁,可就是苦了那两个没娘的孩子!现在想来,外婆所谓“神仙不能与凡人通婚”恐怕又是门阀与阶级的演绎,只让我们这些凡人既受了穷还要受气。

在农村,看一场戏就像过一个年。农闲的时候,或秋后,或腊冬,每个村子的大人、小孩仿佛都在等一场戏的盛大开始。也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就有了戏的消息,先是在较远的那个村子上演,我们赶了去,只见穆桂英和杨宗保打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像夫妻;过了几天,戏慢慢地就演到我们邻村,我们一看,原来又是《薛刚反唐》,因为刚刚看过,两片嘴皮后悔得就像要烂掉的鞋底,但终究也可以看完;等快演到我们自己的村子时,我亲耳听见瞎眼队长和父亲说,我们就演《卷席筒》吧?父亲点头算是默许。

父亲有旧时初中的学历,粗通文墨,又在生产队做着会计,而瞎眼队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所以看戏这事儿一定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等到晚上看戏的时候,《卷席筒》却改成了《窦娥冤》,整整一个晚上都是哭哭啼啼,六月天还下着鹅毛大雪!我的娘哎,真够苦的,这日子还咋往下过呀。

日子没法过,但戏还得往下演。等演过我们村子,就又演到下一个村子,不过三、五天的工夫,无非还是那一帮人、那几套衣服、那几折子戏,渐渐地远去了,我们又觉得重复、厌烦,就不再去追看。

有一年,我们村子又要演戏,这消息像是春天里的鸡毛信,带着浓浓的鸡屎味,一下子就被我传遍大街小巷。 我说演一场戏像过年,不仅仅限于看戏的心情、只顾着热闹,而是要配以相当的阵仗。杀鸡买鱼自不再话下,十里八里的亲戚也要请来同看,这中间又必然少不了喝酒猜拳。我那天请了外婆到我们家看戏,十几个表姐表妹跟在身后,像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叽叽喳喳,俨然拜年的架势。借着演戏的籍口,我们看重的不是吃,我们关心的是一场盛会,大家又可以见面,说不出有多热闹,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天快黑的时候,大人们还在喝酒,我们就早早地搬来自家的太师椅,只等开演时外婆来坐。那一晚演的是《对花枪》,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老太婆一会儿把一个老头子打翻在地,一会儿又把一个年轻人挑落马下,再过一会儿自己又哭得死去活来,临末了,他们又说说笑笑成了一家人。我问外婆,外婆也不甚明白,我就绕到观众后面去找父亲。父亲说,那个会打架的老太婆叫姜桂芝,家在南阳姜家集,被打倒的老头子叫罗艺,年轻时进京赶考,落迫途中认识了会点武艺的姜桂芝,两人学武拜艺结为夫妻。那个年轻的白袍小将叫罗成,秦琼的表弟,隋唐英雄榜第七条好汉,是那老头子罗艺的儿子,等等等等。我一下子糊涂了,老头子是他爹,老头子又和老太婆是两口子,这老太婆岂不就是他娘。既然是他娘,为什么还要一家人打来打去,简直不成体统。

更让我不解的是,这罗成英俊潇洒,弄枪使棒跟玩儿一样,可我娘家一个远房的亲戚也叫罗成,住在邻村,虚胖庸肿,连根竹棍都拿不起,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瞎队长坐在父亲旁边,一嘴酒气,嘴上一支烟几乎看不见,猛吸一口,火光一闪,才知道是支烟。自从我认识瞎队长那年开始,他的左眼就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睁开过,今天也没有例外。难道一只眼更容易看懂戏里人生?我真怀疑瞎队长自始至终没有看懂那戏。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晚餐,看戏也一样。哪个村子请人演戏,那个村子就得付演戏的钱。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村人依旧没钱,却再不缺少粮食,这演戏的钱就用粮食兑换。一场戏要多少粮,均摊到每个人身上也不过三斤五斤。谁家的人口多,有感觉吃亏的就嗷嗷乱叫。我心说,你可以不看戏啊!不看就不用交了呗。但瞎队长说,不看也要交,谁知道他看没看,又不能派个人去把守,再说派谁去把守,人家还要看呢。我觉得有理,就在黑夜里死死盯住那些嗷嗷乱叫的人,我倒要看一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来看戏,但事后证明真有不看的!我寻思,他们也许瞎队长一样看不懂吧。

看场戏仅交点粮食是不够的,还要每家管一个演员一顿像样的饭。不管饭的人家,就多分摊点粮食,这样才算公平。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个远房亲戚,派起辈分来我应该叫他表爷。表爷平素和父亲没有来往,那天在我们家两人聊得却很成功,看来都是“戏说”以及戏说以外的故事。表爷的嗓音不是很好听,公鸭一样,唱戏时前半句能听清楚,后半句就囫囵吞枣,而且没有拖音,干巴巴的,这在唱戏的行当里是大忌。所以表爷一生,据我亲眼所见,演的多是配角。有一次演《卷席筒》里苍娃的老爹,阴差阳错却被自己续娶的老婆害死,死也白死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再演《铡附马》里的陈世美,又因喜新厌旧、攀龙附凤被黑脸包公铡了。两天死了两回,也真够倒霉的。

表爷住在我后来上学必经的路旁,每次碰见他,不像戏里边那么爱说话,又假装不认识我,两只手篡着腰带从厕所里进进出出,于我熟视无睹。这情形,我回去和父亲说,父亲像没听见,一句话也不应答。

我还有一个远房爷爷,也喜欢唱戏。别看人长得跟孙悟空似的,但在戏班里绝对挑大梁。每次唱戏,他都把两个脸蛋画成腮红,鼻梁中间又涂了一圈白,有两个铜钱那么大,眉毛似乎也被轻轻描黑过,下巴上挂几根唱戏用的胡须。父亲说是马尾,我不信,以为是麻线,至今我还在后悔当初没有上去摸一下以辩真假。有一次他扮演苍娃,二介差押着他去县衙受刑的路上,唱到动情处,竟抽咽不止。我看他每唱一句,粗大的喉结就上下翻滚,像二龙戏珠,涂了油彩的脸在马灯的直射下愈加明亮。后台休息的时候,他把戏装从下掀起,披在右肩上,露出里边的白裤子,蹲在地上使劲地抽烟,都是三口当作一口吸,呛得我要命,而脸上正细密地冒着汗珠。我说:“爷,你的裤腰带掉了!”他回看了我一眼,继续抽烟。

他演牛郎那天,挑了两小儿去追七仙女,又是哭哭啼啼,哭得戏场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喧哗。我就想不明白,穷人为什么总是受苦?穷男人难道就不能找一个仙女?我那时还没有阶级观点,以为只要有爱情就可以不顾人间烟火,孰不知,天规和王法倒在其次,真正要命的还是阶级差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本身就是差别。受这位爷爷影响,我也爱哭,特别是遇到美女就想哭。这似乎又成为一种重病,愈来愈严重。我现在不仅遇见美女想哭,甚至看到美女的照片也能哭出声来。有一天我拿着范冰冰的照片泪流满面,我就想弄明白,他们爹妈是怎么生的,这不明摆着祸害我们男人嘛。

别看我堂爷长得猴精,生了几个儿子却个个膀大腰圆,在我们那里呼风唤雨,没有人敢招惹。所以我堂爷特别自豪,总是大声说话,走到哪里都像领导在视察,话落在地上叮当作响,只击得他人大屁不敢放一个。北京亚运会那年,我堂爷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在我们附近的一个古城集上收捐款,他只往那里一站,什么都不用说,不管你有没有卖出价钱,都会捐出三毛五毛的。这么多年,我连家都回的稀少,再也没有见过堂爷了,如果堂爷还健在的话,也该八十有几了。再要听他唱戏,怕是难了。

在我所认识的人众中,称得上戏迷的只能是我三姨。我还没有看过一场戏的时候,就听她天天讲梁山伯、祝英台。大清早的,三姨一边扫地一边发表感叹,像是故意讲给我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而这些故事是她头天晚上刚刚看戏学来的。从三姨的故事中,我也不知梁、祝这两位大哥大姐住的离我们家有多远,是不是我们亲戚,但总觉得这两人有点磨矶。小龙女黄蓉说,爱就爱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不想直接说找个媒人提亲不就完了。可他们偏不,最后一个相思至死,一个后悔到死,化作一双蝶,翩翩起舞。最让三姨恨恨不已的是梁山伯居然看不懂祝英台送给他的爱情,到死前才明白过来。我倒以为,梁山伯有点脑残,祝英台的情话听不明白,看也看不明白吗?一个大姑娘,再怎么女扮男装也能看出个山山水水,否则就是祝英台太丑,丑得像一个男人,又太平公主一样没有起色。这样的女人不爱也罢,怪不得梁山伯。

三姨年轻时很漂亮,快言快语,又爱种花,喜欢在大黑辫子上插一朵栀子花,黑白耀眼地,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三姨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正好让我看见她镜子后面白娘子与许仙的剧照。许仙站在正梳妆的白娘子身后,双目柔情似水,傻傻地摸着人家的头发,直让人羡慕不已。白娘子与许仙的戏着实没有看过,后来看了电影《白蛇传》才知道那法海真的可恨,而许仙又太过懦弱,这些与外婆讲给我的故事情节基本吻合。受《白蛇传》影响,我每次看见真的蛇都不忍心去打,万一打错了这又该如何是好。但外婆说,白娘子不是真的蛇,而是白的鳝鱼,古时的寺庙里逢下雨天才会出来,而且成群结队,鱼贯而出。我倒要问问外婆,那青蛇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世上还会有青色的鳝鱼吗?我当时没有想起问,现在想问了,外婆已经不在了,哪里去问?

后来读《论雷锋塔的倒掉》,里边始终没提过一条蛇。我也去过镇江,看那金山寺里法海的囚室,根本谈不上阔绰。我没有明白,法海这老头,好好的太子不去做,反要去管人家的爱情,真是闲得蛋疼。要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法海,白娘子与许仙在西湖断桥上谈恋爱,风和日丽的,为什么要跑去镇江呢?七远八远的,风高浪急,土匪也多,自己又不是正经人,也太不小心了。若是旅游结婚,就在雷锋塔旁转转,我看未偿不可。从这个故事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什么妖怪,只要入了人性,都会有点可爱,像《聊斋》里那一大把女鬼,真是馋得让人流口水。

受白娘子和许仙的影响,每逢下雨或者将要下雨,我都会带一把伞出门,我就不信碰不上一个美女。这些年,碰倒是碰了不少,只不过人家都自己拿了伞,花花绿绿绿的,比我的还好看。这伞就始终也没有借出去,偶尔借出去的,最后又没有人还。我至此知道,古人的爱情是不可复制的,就像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可遇而不可求,除非你就是许仙。我也依稀记得,我用过的最后一把油纸伞是在我小学二年级,屎黄屎黄的,惹得一屋子桐油味。

三姨每看过一场戏都会回来跟我们讲。讲王宝钏住寒窑十三年,受尽人间疾苦,最后才做了十三天娘娘就过世了。这戏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让好人多活些年岁呢?这至少也可以宽慰我们这些同样穷苦的心。三姨讲《刀劈杨帆》那出戏时,讲到樊梨花爱憎分明、做事果决,只把自己佩服得停住扫把不往前扫。三姨立在那里,故意提高嗓门,像是批评某个人不够痛快。我感觉头上雾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沙。我现在知道,这是我多疑了,三姨那天含沙射影地乱叫是批评堂叔在买猪娃子的问题上不够痛快,快过年了还没有动静。戏曲里的樊梨花是一个可以打过男人的女人,也是我意识层面里第一个可以打过男人的女人,直毁了我三观。三姨独自在那里大声讲评的时候,我感觉三姨就是樊梨花,而手中的扫把好比一把大砍刀,晨曦中威风凛凛,让人不寒而栗。这种猜测在后来得到应证,三姨年轻时和堂叔打架,居然可以把堂叔掀翻在地。雨天里,两人一身水一身泥地互掐,比看戏还要热闹。

三姨一生中到底看过多少戏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三姨是逢戏必看的。有一年,北方的一个剧团在我们村子里唱戏,来三姨家吃饭的正好是戏班子的女主角,和三姨同名同姓,且年岁相仿。两人有戏缘,说话又投机,立马结为姐妹。晚上看戏的时候,“姐姐”扮演秦香莲在戏台上哭,“妹妹”我三姨就在台下边看边哭,台上台下又是一场好戏。等戏结束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好像刚才戏场里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姐姐”要到下一个村子唱戏,三姨就跟到下一个村子继续听。那戏一场一场唱下去,三姨就一场一场跟下去,只到那戏唱得太远了,三姨再也无法跟进的时候,两姐妹才互留了地址,约好以后再见。但据我所知,姐姐一去再也没有回还,而妹妹也不曾离开过乡土半步。前年清明节回家,三姨的院子里还像她年轻时一样,种满了各种花,栀子花开得正艳。我问三姨还记得那个“姐姐”吗,三姨很果断地说:“怎么不记得,有六十多岁了。”我心一惊,我都四十多岁了,她们岂不是六十多岁。用三姨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是我们把她撵老了。可我说三姨哎,我倒是不想撵,但青春它是个骚娘腿,只会往前跑,不会往后退!我已经被它撵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但三姨说,去年夏天她还能挑得起稻谷,一来一回几十趟。我的个娘哎,我手无缚鸡之力,真是羞杀人也!(待续)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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