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 余伞《坚硬的母亲》
【作者简介】余伞,安徽芜湖人,小说发表10多万字,主要见于上海文学、山东文学等期刊杂志。
————————————————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
随着年龄增大,我发现自己成熟了,而母亲却数十年如一日,说话更为唠叨,头发也渐渐花白,穿着老旧的衣服,只为省下一些布头,而把衣柜塞得满满的。我分明知道母亲一如既往地做着重复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每年过节做好同样丰盛的饭菜,等着在外边工作的儿女回家吃饭,习惯性地把好吃的夹给自己的儿女。
当有一天,我长大了,对饭桌上的饭菜不再渴望,对母亲的殷勤也不在知趣,甚至将母亲的馈赠当作一种排斥,母亲的性情在儿女面前变得坚硬了,她一肚子的柔肠,满腔的好意不知道如何倾诉,于是她的话渐渐地变得少了,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更加敏感,甚至说是挑剔,这是上辈和下辈之间不能跨越的隔膜。母亲并不管这些,她的奉献让她感到满足和自豪,等有一天,她满心希望自己的我能以同样的姿态来讨好她时,见到的却是儿女忙于自己的事,并不领她的情。
儿女不领情,她母亲便把自己的好意转向孙辈,把夹着菜的筷子伸向姐姐的两个孩子,这让她有了归属感,当一桌饭菜被两个孩子和其他人吃得差不多时,她再吃掉剩下的,然后一声不吭地收拾碗筷,这便是一年到头来她所做的事情,没有新鲜度,没有成就感,也没有让她感到厌烦。
我的母亲便是这样的人,三四年前,她的身体渐渐变得肥大臃肿,没事时,喜欢坐在电视机前,滋滋有味地看着一档对于她来说无比有趣的电视剧,电视剧里的人物,令她回想起过去的一些往事,她想把这些荒诞的往事,和三餐不饱的故去一一告诉儿女,故事积存在她的脑海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忘记,还愈加地清晰起来,记忆里她能记得的就是这些。
和父亲结过婚以后,三十年过去了,除了仅有的几次出门,是为了儿女在外边闯祸,或者一些她不得不出面的事情,她才风尘仆仆地赶去,但很快又回来,守在她的小窝里,偶尔张看一些好奇地眼睛打量一些外边的世界,很快又收回来。
母亲鲜明的记得儿时的事情,问她近些年的事情,她说不上来,觉得太过于平淡,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能说得上来的也只是今年她又养了多少只家鸡,因为瘟疫死了几只,送给亲戚家几只,逢年过节又需要杀几只,这些小算盘,她牢牢地记着,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这些都是表面的大方,只能说这是她的本分,也是她常常教导儿女的,对别人家尽量好一些,别人会记得你的好,以后找他们做事,人家同样也会回报你,有一次,母亲被自己的信条伤害了,她借出去的钱,一年两年得不到收回,她急了,向人家讨还,没想到一句好话没得到,还被人家以还以脸色,那次她受了气,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一身不吭,见到个人便说一遍,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肚子气无法倾诉,脸也憋得通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上了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这样的蠢事,她当然不会对同一个人做,却转向了另一个人,于是另一个人也让她受了气,周而复始。
母亲对别人一向是大方的,对家人却非常小气,对儿女每月没有给她生活费而喋喋不休,当儿女给她买了件新衣服,她拿在手里,一脸不屑的样子,好像他们做错了什么,理由同样言辞凿凿,尽管理由不值得一说,事后,她又会悄悄地告诉邻居儿女给她买了件漂亮的衣服,满脸骄傲和高兴,不仅这件事,在旁的事情上,她也是矛盾综合体,只不过,她的心里话不便对儿女说,说出来,她会不知所措,甚至害羞,所以就憋在心底,故意表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以示和儿女划分界限。
母亲以为她只要一心一意地为子女好,那么子女就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善意带有强迫性质,这种强迫让她和儿女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既让儿女感到尴尬和不知所措,渐渐地对母亲变得陌生起来,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偶尔接触一些,都会碰撞出耀眼的火花,把彼此灼伤,在伤口愈合的那段时间,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实际暗藏汹涌,伤口好了后,又加倍受伤。
曾经母亲也尝试着化解这种矛盾,但她是骄傲的,她的化解的手段非常迟钝,正像她的言语一样,没有丝毫打动子女的地方,于是子女便把这种化解当成一种故意的调谑,子女加倍地生她的气,她的尝试受了挫折,她的子女竟然对此不屑一顾,甚至连一点善意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便以为子女是不值得教养的,于是她又伸出自己的拳头,把它们伸向子女,拳头掷地有声,让她感到奏了效,她很高兴,她得意地退回到自己的堡垒,等新的时机,再次出击。她乐此不彼,并不会感到丝毫厌倦。
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几岁了,她出生在平穷的西部,儿时生活十分艰辛,外公一共生下五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母亲年龄最弱,外公便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她身上,尽量让她多读书,多认字,长点知识,让家族争光,听母亲说,在她年轻时,荣升为村妇女主任,这肯怕是她这辈子当过最大的官衔了,至今说到这里,她还颇为得意。外公的寄托在母亲二十岁后没有了,母亲嫁给了父亲,从遥远的西部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同样平穷的中部,她在来此的途中,满怀希望,下了车,看到新家后,又绝望了。
嫁人后的母亲,不再是柔情似水了,她变得坚硬起来,一把手一把尿地抚养了三个子女,把他们喂养长大,尽管儿时穿得衣服破点,没见过糖果,连香蕉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这一切都不重要,起码,在她的照料下,三个儿女都茁壮生长,健健康康地,这是她一直夸耀的地方,至于她自己是没有想到的,也没时间想。
无数的家务等着她去做,家里的碗要她洗,地需要她去脱,连子女的袜子她都得去补,这一切占据着她的日常生活,她自己的空间被挤压掉了,变成一块薄薄的贴片,她没有想到,她的子女长大后,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总是做出一些事情让她生气,于是她又为这些事不停地折磨自己,大女儿嫁人后,她还要为两个外孙操心,二女儿至今未婚,她也要操心,她的心老了,但操的心却越来越多,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但这些她又能怎么办,她又能向谁倾诉,她的父母在几年前死去,她连老家都没有回,寄回去一些钱聊表心意,让自己心安,背地里不知道流淌过多少次眼泪,这一切都隐瞒着子女,因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哪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呢。
母亲的时间被子女瓜分掉,等子女长大,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老了,身体没有以前硬朗,她能为子女做的事渐渐变少,只是偶尔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然后又散开,各自做自己的事情,这时,她才发现现在能让一家人聚在一起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这才是既让她开心又觉得难过的事。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琴泉》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