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
驾车从镇子上到老海叔家门口的当儿,他总共打了六遍电话催我,大门外焦躁的他看清我的车子后神情才安顿下来。大病初愈的老海叔难得的好脾气,笑呵呵地看着老伴给他收拾着东西,对老伴的絮絮叨叨也没有从前的反感。
“你说说,都三十年啦,还没待够!那咸水泡子,也不知有啥稀罕恋着你!”
其实,那咸水泡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逍遥津。
从地图上看,我的家乡紧邻渤海湾,但实际上我的村子距离海边仍有一百多里的路。村民大多从事农业劳动,农闲时干点织网封网的手工活儿,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有人进城务工。老海叔的外祖父家在马山子(濒海的一个渔业镇),曾有过一条渔船,随后入了社。儿时的老海叔跟着外祖父出过几次海,随后的几十年他安分地参加集体劳动,就在生产责任制后的第二年,他也跟着年轻人们赶了回时髦——“离家出走”了。他没去繁华的大城市,而是去了一个渔村给一个船家打工了,他说不愿意被那几亩地困住,出海才是他最开心的营生。
每年的休渔期和春节,他就回来帮着营务庄稼和过年。我们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晚饭后就聚在他家的天井里或土炕上,听他讲那些比《一千零一夜》还要令人着迷的故事。水鬼子、海龙王、海市蜃楼,酸甜的海椹子、奇形怪状的贝壳、灵性的狐狸……这些神奇的传说和美好的事物,便一下子印在我们少年的脑海中。
老海叔的海上生活,我也能陆陆续续地了解到一些大概,一是来自他的自述,一是来自村人的描述。打了几年工,积攒了一些钱,盘下一条小渔船搞捕捞,上了岁数后也就不再出海,就给养殖场打工,反正是后半辈子没离开过海。
1997年失业后,我弄了一辆面的跑出租,有个外地客人租车去大口河,我也顺便实现了到海上去看看的愿望。大济路尽头,散居着几户人家,打听后才知道距离老海叔的世外桃源还有十几里的土路。内心还是很想看看老海叔描述的神仙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那就去吧!一路颠簸,越走越趋荒凉,再也看不到一棵树,只有耐盐碱的柽柳、黄须菜、芦苇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是了,应是到了吧。远处稀稀拉拉地坐落着几十间房子,一户屋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
走进那个屋子,里面光线有些黯淡。一个大娘正在做饭,一口大铁锅里炖了梭鱼,贴着饼子。“老海?哪个老海?……哦,他还叫老海啊,我们这疙瘩都喊他‘老憨’!他们要傍黑儿才回来。孩子,你吃没吃饭?快坐下歇歇。”
于是,我知道了老海叔的绰号——“老憨”的来历。
一年,有一个外地客商来收购海货,客人带的现金不足,便想赊购。大多渔户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他们宁可贱点售出也不赊销,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客商一去不回咋办!老海叔把客商叫到一边,一会儿就回到人群里。“大家卖给他吧,权当卖给我老海,他不还了我替他还。人家是因为路上遇到麻缠事了,本来带足了钱来的嘛。”老海叔把自己的几筐货首先过秤,记在一个小本本上。客人终于满载而去,走时还从他那里借了一千元,用于路上的花销。客人说的一周后回来,但等到两周过了,还不见踪影。就有人找老海要钱,“你担保的你还钱吧,我的孩子要订婚呢。你没给那‘骗子’打电话?”“忘了要下电话了嘛!”他苦笑一下,只好拿出小本本如数支付了货款。“这一下子就扔了一万多,还不算他的货呢!打那,‘老憨’的名号也就叫开了。”
“大娘,最后呢,那客商回来了吗?”我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回来啦,一家人来的,给每一户人家还都带了礼品。”原来,客商回程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受伤严重,出院后就立刻带家人来还账了。“他该先打个电话的,说明一下。”“听说车祸两天后人就醒过来,给老憨打了,老家伙没跟大家吱声。那个时候啊,谁相信!”
大娘将我引领到老海叔的屋子前,那木门也没上锁,门挂就用一截木棍插着。等老海叔出海回来,我已经收拾好四个小菜,烫了一壶二锅头,大娘也端过一盆炖梭鱼。几盅酒下肚,不禁问起大娘说的那件事。老海叔端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说:“人家可是个讲信义的人。”那晚,我就住在老海叔的屋里,枕着波涛声进入梦乡。
那是我第一次去老海叔的王国,对那片海滩上的一切油然生出一种喜爱和眷恋。
这次送病愈后的老海叔是我第二次踏上他的国土,一切还是老样子。十多个人簇拥上来迎接老海:“你这老东西还回来啊?!”“还以为你这老憨乐不思蜀了呢!”大家七言八语地说笑着,一张张被海风磨砺的沧桑面孔透出朴实纯真的笑容。
就在人群后面,我发现一对年轻人。女孩激动地脸庞有些发红,看样子急着要表白什么,但她插不上嘴。老海叔也发现了:“你全好了?那就好!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大老远的来干啥子!”女孩脸更红了,拉一下身边的小伙子的手。“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商量好的,一定要亲自来致谢!”
“那不算事嘛,都过去了,还提那个干吗!”老海叔大手一挥。“那年,大河他爹还救下一个寻短见的大学生呢。那可正是渔业旺季,整天整夜的守着,那小子整整半个月才开口说话。”
逍遥津不仅是一个小渔村,因为其地理位置独具特点,也是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的天堂。美丽的贝壳堤岛延伸到天际,翩飞的海鸟,低吟的海潮,垂钓、捉蟹、地道的渔家饭……每年都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驴友们。
女孩在两个月之前跟一个同事来这里玩,后半夜忽然肚子疼得厉害,开始以为是吃的东西不洁净引起的,服了药仍不见效。她的同事便敲开了老海叔的房门。他刚点了蜡烛,正收拾着要去检查一下下在海沟子里的渔网。听说有人得了急症,他抱一捆干草铺在架子车上,拿起手电,从柜子里掏出一卷钱:“人在哪儿?”从逍遥津到公路是十多里的土路,白天的一场雨后,变得泥泞难行。老海叔与女孩的同事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两个小时后,终于把女孩送到等候在公路上的120急救车,他浑身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等他再返回,天也就快亮了。
天大亮后女孩的同事给老海叔打来电话,说女孩是急性阑尾炎,已做了手术,稳定两天回北京休养。
吃饭时,这对年轻人不断给老海叔敬酒,被我挡下了。我深知他的脾性,别人敬几杯喝几杯,大病初愈的老海叔不宜过量饮酒。
女孩拿出一份几天前的《北京晚报》,翻到一个版面叫我看,上面刊发了她的一首诗——《海魂》。我知道,她这首诗不仅是写给老海叔的,也是写给渤海湾畔勤劳淳朴善良的鲁北人民的。
作者:马士明,字千里,号剑琴居主人,1970年出生,初中文化,山东滨州无棣人。人社部SIYB创业指导师,教育部中央电教馆认证“中华传统文化高级教师”,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终身学习倡导者。爱好美食、驴行,亦习茶道。读书涂鸦自娱,偶有文字散见部分省市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