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傻柱”
小说‖“傻柱”
作者:张含尚
天灰蒙蒙的,秋风吹起的落叶飞舞着,村子里一条土路上,一个人踉踉跄跄走来,屁股后面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傻柱——傻柱——”这人挥舞着一只手,口中念念有词,并不理会后面的小屁孩,可当小孩子跟得太近的时候,他便突然转身做个“鬼脸”,小孩子们吓得尖叫着四散逃走……
这情景永远定格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岁月悠悠,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老家的人和事,总有一些影子挥之不去,“傻柱”便是其中的一个。“傻柱”名叫张有柱,要是还活着,该有85岁了。他是我小时候十里八村的“名人”,周围村子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
傻柱生于1932年,父亲是“大木匠”,会做方桌和椅子,在我们村里算是富户。傻柱乳名叫柱子,小时候并不傻,他小时候读过私塾,识文断字,还写一手好字。17岁,经他老爹做主,娶了邻村大他5岁的李翠姑,婚后小两口虽不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家人也平安温馨。19岁那年,柱子爹托关系在周村给他谋了个差事,在一家丝绸店里当账房。这在当时是让很多人都羡慕的差事。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柱子一两个月回一趟家。第二年,柱子爹因痨病去世,柱子急匆匆坐马车赶回来,在他二叔和街坊们的帮忙下料理了父亲的后事。因店里忙,上完五七坟后,柱子又匆匆赶回周村,把个年轻的老婆独自一人留在家里(柱子娘早已去世)。有人劝他别回周村了,但他贪恋那份不错的收入,还是走了。
柱子的二叔名叫张元和,老婆生病长期卧床不起,自己单门独院,两个女儿都已出嫁。这个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大哥一死,侄子又不在家,他打起了侄媳妇的主意,常常借照顾帮忙为名,往一墙之隔的侄媳妇家里跑。柱子的老婆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加之柱子一两个月不回家,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勾搭成奸。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街坊们有所耳闻,背后免不了指指点点。
两个人为了掩人耳目,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主意。那个年代,人们为了储存蔬菜,喜欢在自家园里挖一口地窖。柱子家的地窖就在墙根,张元和于是也在自家院里墙根挖了一口新的地窖,和翠姑家的地窖一墙之隔,再偷偷把两口地窖挖通,这样形成了一个地下通道,两人幽会便不再走大门。
过年柱子回来了,有街坊邻居把一些传闻告诉他,柱子将信将疑。回到家里,审问翠姑,逼问加拳打脚踢,李翠姑熬不住承认了一切,并说出了暗道。柱子顿时火冒三丈,一时气急,拿起一壶开水浇在李翠姑身上,留下疼的嗷嗷大叫的老婆不管,又去找他二叔打了一架。听我母亲说,李翠姑烫伤后跑回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张有柱和二叔吵完架回到家里,三天不吃不喝,此后整天以酒浇愁。一个月后开始出门在街上闲逛,常常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不过他自己却很投入,时而生气,时而开心,挥着手嘴里嘟嘟囔囔,吐沫星子乱飞。柱子因为婚变,加上父亲去世,精神受到刺激,从此竟然痴傻了。
从我记事起,傻柱就是这个样子,穿着破破烂烂,走路有时也不稳,整天在街上闲逛。我曾经试着听他说的什么,可是他说的含混不清,偶尔听出一句,和下句也是毫无关联。
傻柱家住村西头,和我家隔的不远。我们一帮孩子在街上玩,一天碰上他几回。傻柱衣服常反穿着,两眼茫然四顾,有时走得很慢比较稳,有时走的快了,会忽然来个垫步,就像出操的军人踩错了点,突然倒脚换步的动作。
现在回想起来,傻柱也不丑,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大眼睛,头发脏乱但很浓密,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褪了色儿补丁摞补丁,口袋常常翻出来,腰里常扎着用稻草搓成的“草腰子”。
傻柱闲逛累了也串门,他倒背着手,自言自语,慢吞吞地走到别人家院子里,但是他绝不会偷窃。只是有个毛病令人讨厌,他喜欢给人家的东西挪窝换个地方,如把大门口的笤帚拿到窗下,把房门口的凳子拿到墙根下。
老年人都认识他,常和他说话,他有时理睬,有时不理睬。记得小时候他去我家,我爷爷总是和他说话。我爷爷一问他,他便不再自言自语,也能交流简单几句话。每逢这个时候,我爷爷常常给他拿饭吃。他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一碗饭很快吃完。爷爷便说:“吃饱了走吧。”傻柱便慢吞吞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并不多说一句话。不过,到不了大门口,便又开始自言自语,满嘴喷沫。
听说傻柱识字还写一手好字,我极想验证一下。但对小孩子,傻柱不理睬,我便央求爷爷,叫他读一回报纸。爷爷拗不过我,有一次,傻柱吃完爷爷给的一块地瓜,爷爷拿出一张报纸叫他读。他接过报纸,先是皱起了眉头,抖抖报纸,用方言读起来,穿着叫花子般的傻柱,会流畅地读报纸。那一刻,傻柱仿佛不再痴傻,那情景我至今记得。
傻柱走在街上,身后常有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口里反复喊着:“傻柱傻柱,没了媳妇——”但傻柱一般不会理睬,更不会打小孩。有时候,小屁孩们跟的近了,他会突然转身,口里大喊一声:“唔——”吓得小孩子们尖叫着四散逃跑。
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大事,傻柱是一定去的,“主事的”会叫他去挑水,别的他也干不了。他走路踉踉跄跄,一桶水到家也就剩半桶,但他不知累,直到把水挑满缸。吃饭的时候,会给他两个馒头一碗汤,傻柱蹲在墙根吃,吃完后送回碗筷,又独自离去。
在傻柱疯后的第二年,傻柱的二叔一场大病也死了。出嫁后的两个女儿口碑极好,轮流照顾母亲直到老人去世,并且常常照顾傻柱的生活,季节更替会送他几身破衣服穿,过年过节也叫他到家里吃顿饱饭。只是那时候家里都穷,也只能偶尔照顾他。村里的人也常常把不穿的旧衣服送给他,到了饭点给他块窝头或者地瓜,因此春去秋来,傻柱穿的虽然破旧,倒也饿不着冻不着。
听母亲说傻柱家里房子年久失修早就坍塌了,他晚上睡到村里的破庙里,后来破四旧破庙扒了,傻柱就住在二队的“队屋”里。那是大集体时代留下来的两间土屋,破烂不堪,四面透风,里边一些草,几床破被子便是傻柱的全部家当。
傻柱整天风吹日晒,饱一顿饥一顿,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却很好,他满脸皱褶,胡子拉碴,身材魁梧,却不胖不瘦,啥病也没有。现在想来,正因为他吃不饱穿不暖,无忧无虑,加之整天闲逛不停,真正符合现代养生理论,七八分饱每天有氧运动。
1982年,土地包产到户,村民都忙忙碌碌,经营自己责任田致富奔小康。傻柱整日在周围村子里游逛,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时间长了没有人注意他。但1985年秋天的一天,傻柱却做了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令人对他刮目相看。村里的出嫁女张贞珍,把1岁半的儿子用背带绑在胸前,骑着自行车回娘家,车子行驶到村子东头时,因胸前绑着儿子导致方向不灵活,本应刹车减速,可车子根本不听使唤,硬是连人带车冲进池塘里。
由于当时正是农忙季节,大部分村民都去忙着收玉米了,张贞珍大声呼救,无人应答。就在这紧急时刻,闲逛的傻柱正好路到此处。见有人落水,他竟连衣服也没脱,就纵身跳入冰冷的池塘中。好在池塘水不深,淹没不了一米七五的傻柱。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救起母子俩,傻柱因为受寒也病了好几天。
被救家人自然感恩不尽,把傻柱接到家里,送了身新衣服,吃了顿饺子,还把傻柱的破房子修了修,透风的窗子糊上了塑料纸。街坊们都对傻柱的壮举赞叹不已,有人说:“傻柱并不傻,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还是个英雄。”这件事之后,也有人打趣他:“傻柱,你是不是看人家小媳妇漂亮,才跳进去救人的?”对此,傻柱并不做任何回应,依旧茫然四顾,依旧口中念念有词,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16岁那年,我到邹平读书,在老家的时间少了,有关傻柱的事也知道的少了。每当回家,娘总会提起他,傻柱常常在周围几个村子游逛,有时候几天不回村子里。娘说,傻柱傻得越来越厉害了,常常穿衣不知冷热,夏天有时候也穿着棉袄。
最后一次见傻柱是2004年的暑假。我在魏桥工作,傻柱在大街上闲逛,可能是因为太热,他赤裸着上身,头发脏而乱,有些驼背,双眼塌陷,花白的胡子。傻柱老了。
2005年腊月二十,我回家过年,娘告诉我说傻柱几天前死了,死在二队的“队屋”子里,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是他二叔家的两个妹妹给办理的后事,村子里出钱。说到这里,娘便抹起了眼泪说:“唉,傻柱也是可怜人呀,孤苦伶仃的一辈子。”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傻柱渐渐被人们遗忘,但我每每想起老家的人和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眼前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寒风吹来,枯黄的树叶飞舞着,远处的小路上,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自言自语,时而亢奋,时而哀怨,挥舞着苍老的脏兮兮的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作者:张含尚,山东邹平县人,邹平县魏桥实验学校教师。
张含尚先生在《滨州文学》发布文学作品,请点击标题欣赏
父爱如山(阅读738,赞50)
老家印象(阅读2118,赞120)
责任编辑:王冬良、柳桂兵;版式设计:东方。本文图片选自游本昌主演的电视剧《济公活佛》剧照。